在遙遠的四川西南,有一座雲霧繚繞的山脈,名大涼。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柔欲度愁攀援。大涼山便是這樣一座險峻的山脈。山地西側美姑、昭覺一帶爲山原,丘陵起伏,頂部渾圓平坦,林牧業發達。東南側爲金沙江谷地,河谷深切,地面破碎。大風頂一帶爲大熊貓分佈區。
清晨。
山間的鳥鳴劃開一道道濃霧,鳥聲啁啾,婉轉動聽。
此處海拔在涼山地區而言不算高,植被屬於常綠落葉闊葉混交林、針闊葉混交林。山頂是漫山遍野的松樹,而山腳下則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翠綠的樹林。因爲是常綠植被,所以即使冬季這樣的季節裡,也能看到葉海如碧。再往高處走,就是皚皚白雪了。
連綿起伏的山脈像是一條條交錯翻騰的巨龍,怪不得這裡有地方叫“臥龍”。蒼翠的羣山間,一條灰色的帶子若隱若現,若不仔細看,還以爲它是環繞山間的一道濃霧。那是一條公路。山脈地險,道路難通。這片山區就只有眼前這條公路可以進入,公路很窄,若是大號的卡車,只能勉強容一輛通過,而再往前走,到了極窄的地方,恐怕一輛小麪包車都沒辦法開過去。
就在這極窄的公路上,有一個孤獨的背影正在向前緩緩挪動,從遠處看,像極了一隻爬行的蝸牛。
這是一個女人。
女人穿着質地粗糙的衣服,外面罩了一件軍大衣。她腳上是一雙看不清顏色的膠鞋,後跟踩塌了;頭上綁着一根頭巾,因爲這川西高原地帶紫外線很強,雲開霧散的時候,常常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女人的手上拿着一根竹竿當手杖,背上背了一個竹簍,上面拿頂大的葉子蓋住了,看不清裡面裝了什麼。
這個女人孤身一人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行走。她走了很久很久了,走到這裡,汽車已經很難進來了。女人手上拿着一瓶礦泉水,考慮到前方的路還很遠,她把水瓶蓋子擰得很緊,一直堅持着沒有喝。
在這條路的盡頭,有一個小村子。村子很小,坐落在山坳之中。人戶都分佈得稀稀拉拉,具體有多少人,連村子裡的人也不清楚,不過他們最多的有十多戶人聚在一起。因爲是山坳子,隔一條溝就是一個世界,所以他們也不清楚哪裡有多少人。大部分是彝族。
索瑪阿依抱着她的孩子坐在門口。
今天是一個漢人醫生到村裡來的日子。大涼山深處有很多窮苦的村子,沒有衛生所,有時候連個赤腳醫生都找不到。比方說這個村子,從公路上下來,還要翻一天一夜的山路,才能到達。說是山路,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路,要熟悉地形的人才能找到村子的入口。從山下的鎮子到這裡,一來一回要近一個星期。
這個村子的人生病之後,大都是自己採些草藥來醫治。偶爾會有醫生進到這裡面來,帶來一些藥物和工具。
這個漢人醫生是個女人,說是醫生,她會治療的病也不多。因爲涼山地區經濟發達之後,就出現了毒品和艾滋病的問題。索瑪阿依在的這個村子雖然人少,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這幾天她的女兒感冒了,吃了很久的草藥,不見好轉。如果繼續發燒下去,女兒可能會燒成傻子,而且她也擔心女兒是不是得了艾滋病,她不知道艾滋病要怎樣才能確診,但她心中覺得醫生總會有辦法的,上次她男人生病,就是這個醫生治好的。所以她抱着女兒在村口的門檻上坐着,等帶那個漢人醫生,她已經等了三天了。
天上的薄霧已經散去,村口出現了一個小巧而孤單的身影。索瑪阿依擡頭看見了,抱着女兒迎了上去。
漢人醫生看見索瑪阿依抱着女兒過來,猜到她的女兒生病了。索瑪阿依一家人的體制都不太好。上次來的時候,她利用口腔粘膜滲出液檢測劑,已經在這個村子檢查出好幾個艾滋病患者。索瑪阿依面色焦急,顯然是害怕女兒也感染了。
女醫生臉上有幾道明顯的傷疤,非常新,她說是不小心滾下山,被樹枝劃傷的。大家都叫她阿落,因爲她曾經滾落山間。
阿落醫生幫索瑪阿依的女兒診斷之後,確定她只是普通的感冒,於是給她做了皮試,準備注射青黴素。
這座村子大部分的房屋是用樹枝和乾草來修築的。人們沒什麼好衣服穿。阿落幫索瑪阿依的女兒注射了青黴素,又起身往別家走去。在村子最裡面有幾間房屋,裡面住着一羣衣衫襤褸的的病人。
他們有的是病人,有的不是病人。大部分的人吸毒,少部分的人因爲其他原因得了艾滋病,已經開始惡化。阿落進去查看他們的病情,給他們用藥。有一個病人毒癮發作,一頭撞在牆上死了,幾個人幫着阿落把這個病人的屍體搬出去燒掉。
阿落每次來,除了問診開藥,還要拍攝很多照片,採集病人的身體樣本,以及在筆記本上記錄很多東西。
阿落第一次來的時候還很開朗,後來漸漸的變得不愛說話了,總是默默地行醫問藥,默默地幫忙確診和轉移病人,還幫着處理病人的屍體——有的需要撒上石灰。
索瑪阿依有預感,這個醫生過不了多久,也不會來了。
並不是因爲不久後就會大雪封山,而是因爲,大部分的醫生到最後都會厭倦這艱苦的環境,厭倦這物資缺乏的條件和孤獨的氛圍,還有無法阻擋的死亡。每個人剛來的時候都是信心滿滿的樣子,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到最後就一個一個消失了蹤影。
好在還有後續的,新鮮的醫生繼續過來。索瑪阿依不知道自己能熬到什麼時候。她想,日子過一天是一天吧。什麼時候過不下去了,隨便刨個坑埋了便罷。在這大山深處,天地萬物皆有靈性,都生活得融融恰恰,只有人類最孤苦。她想過出去,可她怕,又丟不下男女老少。死在這土裡,養活明春的松茸和高山茶,也是幸福的吧,索瑪阿依想。
這大山的遠處,也有繁華的城市。
市第三人民醫院的周溯游醫生被醫院派去參加一項政府研究項目。所謂的做研究,除了呆在實驗室,還要到處去搜集數據。每半個多月會有一份資料送到他手上,裡面是他要研究的這種病的病人發病過程中的照片和詳細的記載。
周溯游剛來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這個項目要點名讓他過來,知道他看到每半月送來那些資料上面的,熟悉的筆跡。周溯游漸漸知道了自己在研究的項目到底是什麼。他在實驗室裡,而送資料來的那些人能夠接觸到臨牀病例。近距離接觸患者太危險,所以他們這些科學家被關在研究室裡,只能用一些二手的資料做研究。
他曾經申請過去接觸臨牀患者,蒐集資料,但是被拒絕了。實驗室的那堵牆,不他和外界隔絕。這個項目有嚴格的保密措施,他來之前簽了很多協議,基本上是捨棄了語言,豁出去性命。
前不久,他還沉浸在悵然若失的悲哀之中。一個叫林傑的警察拿着一份死亡證明來,告訴他,他心愛的人已經死了。他甚至沒能看到林傑手中的照片。然後,白領偵的身份信息被註銷,世上從此再沒有了這個人的痕跡。
來到這個機會的時候,周溯游心如死灰。他不願意相信自己沒過門的妻子,變成了大學解剖課上那些任人擺佈的屍體的模樣。醫院告訴他這項研究可能有危險,可他還是選擇參加。
生,還能何歡?
研究的過程非常複雜,第二手資料得到的一些人體組織的樣本,有些還帶有艾滋病毒,周溯游必須把它們從自己研究的病毒中區分出來。他研究了很久,才發現這是他們之前研究過的食肝病毒的變異體。原來這種可怕的東西還能變異,變異之後,病毒的很多特性加強了,只不過傳染性變得很弱,幾乎只能通過血液和性傳播。而他所知的食肝病毒,能夠通過空氣中的飛唾傳播。
阿落坐在庭院的椅子上休息。這個院子戒備深嚴,再往裡面走是一個專屬研究機構。她的任務是不停的到指定地方出診——雖然她並不是醫生。她懂得許多醫學常識,也會打針,能夠開出幾種普通病症的藥方。
阿落摘掉了頭上的頭巾。她的頭髮剃過,才長出一寸來許。左邊臉頰有三道明顯的疤痕,傷疤交錯,看起來像個草字頭,像被刀劃過。右邊還有一條。現在這副模樣,大概誰也認不出她就是白領偵了吧?她現在的名字叫阿落,白領偵死在阿諾。
她去大山深處看望一批秘密轉移的病人。他們被分散轉移到各地,都是些極度貧困的地方,大部分地方有艾滋村,當然他們得的不是艾滋病。
有些地方太偏僻,是天然的隔離區。
她醒來的時候,還看見過那彷彿身在雲錦當中的大公子云安連。他告訴她,許多接觸過這種病毒的人都被感染了,而她並沒有出現感染的跡象。大概這種病毒具有選擇性,只會感染某一部分人,而她對這病毒免疫。
然後他就派她幫忙蒐集這些病人的臨牀信息。他給了她一張新的身份證,告訴她白領偵已經死了,從現在起她叫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