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漢終於忍不住了。
他知道小孩子在三歲之前可以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可自己如今都五十有三了,怎麼還能看見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藤淺跟着白領偵躲進那竹樓的時候,藤淺問白領偵:“你確定這樣真的有用?萬一那些村民被嚇得急了,放火少了這竹樓,咱們兩個怕都跑不出去!”
“放心,我心裡有數。”白領偵淡然道。她考慮了這樣的情況,所以每天都會從門前那口井裡打好些水儲存,萬一村民放火燒樓,她和藤淺靠着這些水還能逃出生天。她身上帶了自己的配槍,用槍聲可以唬住村民,好讓他們有機會逃出去,那輛破破爛爛的麪包車就在村口停着,白領偵拿了很多樹枝堆在上面掩護。
心中有鬼的人,眼裡才能看到鬼。這偌大的村子不見得大家都是迷信的人,只有那些真的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被這些東西迷了心智。白領偵這幾日也試探了一些人,從中鎖定了一個住在竹樓最南邊的老漢,她跟蹤了那老漢一段時間。
何老漢宰了他家那條黃狗。
這狗本是傳統的中華田園犬,俗稱土狗。隔壁人家的老黃狗,那年下了一窩小崽,母狗喂到小狗斷奶,主人覺得崽子太多,打算送人,何老漢便去抱了兩隻回家養着,正巧自己家的老黑已經老得不像樣,走路東倒西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地身亡。
兩隻小狗被何老漢養了這一年多,長得夠大了,一隻狗今年梅雨的時候何老漢牽着上山去找菇,掉到一處山溝溝裡去不知死活。剩下的那一條狗,今日被何老漢舉刀宰了。
平日裡打狗,都是先把狗吊死或者淹死,何老漢心疼,就弄了點耗子藥伴在剩飯裡喂狗吃了。那狗吃了耗子藥就開始犯暈,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時候眼睛裡還滿是淚水,大約不明白爲什麼主人會突然對忠心耿耿的自己舉刀相向。狗兒完全失去了抵抗,何老漢拿着殺豬刀把狗喉嚨割破,放了它的血,端着狗血嘆了一陣子氣,把狗兒抱去埋了。
家裡一個小孫子還很開心,因爲這大黃狗平時很兇,老是下着他,今天看見爺爺把狗殺了,孫子以爲有狗肉吃,結果爺爺放完狗血,就把狗拉去埋了。到嘴的狗肉沒了,小孫子還在家鬧了一場。
狗血。沒錯,何老漢是那它來辟邪的。他還在家煮了一大塊兒肥豬肉,準備了香燭冥紙。白領偵想,這老漢該有行動了吧,又是狗血又是香燭,怕是要去祭拜了。
那晚他們照着王坤的叮囑,又是藥狗又是趴草叢,還鑽了王坤鑽過的那個豬圈,好不容易躲進傳說中發生了命案的竹樓的時候,白領偵還是恍恍惚惚的。
翠竹森森,折射着九月的涼,透人心脾。她的身體彷彿還留着周溯游臂彎的溫度。白領偵本不是個清新文藝,老莊出世之人,看着這蓑草爲頂竹爲牆的屋子,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要是能和周溯游兩個歸隱於此,當是多麼美妙?她不曾捲入過一宗宗命案,他也沒有一臺臺做不完的手術,只是兩人,執手相望,靜度流年。
竹樓裡蚊子有點多,白領偵把外套拿出來罩上,她拿出一瓶噴霧來,朝着四周的牆壁和地面噴了一路噴過去,然後靜靜地等在那裡。
藤淺立在她旁邊,不停拿手打蚊子。
“我說小白姐,你這真的是驅蚊藥水麼?怎麼一點效果都沒有啊!我好像覺得文字變多了!哇,還有蒼蠅!”
“這本來就不是驅蚊藥水。”白領偵環顧四周,說完這句話就蹲了下去,打起了一個手電筒。
原來方纔他們只是藉着月光和周圍人家的燈火來看這竹樓,噴下藥水,打開電筒之後,藤淺看到原來這竹子已經是微黃的顏色,白領偵打開的手電筒,光芒掃過的地方,隱隱約約能夠看見一些褐色的斑點,有的還是很大一片。
“你剛剛不是說有蒼蠅麼?這就對了,蒼蠅嗜血,你看這地面……這裡的確發生過血案!”
藤淺對電器非常在行,但是這樣專業的破案手段他還沒有經歷過。看着地上淡淡的斑點,他心中還沒有什麼特別強烈的感受,只是覺得空氣更冷了。
白領偵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屋子的陰森。這一地的褐色斑點,彷彿再現了當時可怖的場景。她和藤淺兩個人站在這竹樓的客廳,顯得空空蕩蕩。而若是十幾個人對在這裡,還有人圍着他們毆打,至於活生生打死——那是一副多麼慘烈的場面!尤其是,她看過了藍似也,記着那張乖巧白嫩的臉,在這樣一場鮮血滿地的殘忍場面中,有那麼一張清秀的臉,冷冰冰地在一旁看着折斷的手腳,聽着被害者死前的慘叫哀號——
不敢想。
這世界還能多麼殘忍?以至於要把人折磨至此。
白領偵的胃裡感覺到一陣翻滾。她忍住了,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臥室裡還留着主人的痕跡。牀鋪還沒來得及收拾,白領偵甚至在牀頭的櫃子裡找到一盒安全套。
看來死去的人當中一定是有女人的。是王坤口中說的那個在警局門口撒潑的女人?是那個在自己不爭氣的老公懷裡撒嬌的女人?
他們有孩子嗎?但願他們沒有孩子……
這天清早,大約是五點鐘。農忙剛過,秋雨連連,村裡也很少有人這麼早起來。何老漢特地選在這個時候出去,他不敢晚上去,因爲實在害怕得緊。他用狗血浸溼了一塊白布,自己家裡綁了好些,剩下的,他自己操起剪刀,剪出一件歪歪扭扭的布褂子,穿在外套裡面,還在裡面塞了好些符紙符灰。有了辟邪的東西,他端了那塊白肉,拿起香燭,踏着細雨就往山頭去了。
山裡是一片墓地。
雨水傾下不免把新翻的黃泥打散,幾座新墳已經不如當日埋葬時那樣高了。何老漢打着傘,提着香燭祭品,跪在這雨裡。昨夜新浸的白布散發着血的腥氣,就像每年年關村裡宰豬的那時候,院子裡也是這般氣息。他彷彿還能感覺到阿黃的溫度,那隻狗,他養了一年多了,死的時候是那樣悲傷。想到自己的狗,又想到了這新死去的人,何老漢的淚珠子伴着傘外的雨珠一顆顆往下砸落。
他嘴裡喃喃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你們幾位老大哥老大姐,躲在這裡這麼多年,當年在上風地裡(上風方向的地方,這裡指他們隱居之前所住的地方)也是威風夠了的吧!如今死了也死了,不算冤,我老漢看得清清楚楚的!誰想到村子會招來那樣邪惡的蠱呢?怕也是你們早年做了孽,那蠱纔會挑你們種了!”
他一邊說一邊灑紙錢,天溼,紙錢點不着,只能就這樣灑在地上,裝白肉的那個碗裡早已積滿了雨水。
“各位老大哥老大姐,領了這些錢,吃了肉,喝點無根水,早點投胎去吧!我老漢給你們磕頭了。”他說着顧不上雨天,把傘放到旁邊,趴下去在泥水裡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磕過頭,擦過臉上的泥水,何老漢還沒來得及拿起旁邊的雨傘,就看見一道道血紅色混在泥水裡朝他流淌過來!何老漢大叫一聲,想跑,腿卻早已經軟了。他站不起來,只好不停朝着墳墓磕頭,嘴裡亂七八糟已經不知道在說什麼。
雨水裡傳來一個幽幽的女人聲音:“老哥,我死得慘啊,你至少讓我知道是誰殺了我吧!”
“我哪裡知道啊!大姐饒命啊!當時那麼多人關在屋裡亂打,我怎麼知道是哪個老哥把你打死了!你們反正都死在一起的嘛,你問問他們不就好了?不要來找我老漢啊,我和你無冤無仇啊大姐!我給你磕頭!”何老漢已經快要嚇瘋了,不住地在雨水裡磕頭,黃色的泥水濺到嘴裡也顧不上了。
一頓頭磕下來,墳墓後面也沒了動靜。何老漢擡起頭來四處望了望,好像血水也不見了。他舒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剛纔是幻覺還是真的。他寧願相信是幻覺。何老漢站起來四處看了看,沒發現異常,急忙拿起傘就往家裡走,一路上聽到一點點響動,都會把他嚇得摔倒,一路連爬帶滾地下了山,到家的時候已經完全染成了一個泥人。
白領偵躲在墳墓後面。
這裡一片新墳,她數了數,不多不少剛好十四座。白領偵的手上是一罐假血,周溯游曾經教過她怎麼樣用幾種簡單的東西勾兌在一起,就弄出像血液一樣的液體來,她自己在家兌好了,帶到這裡來的。
“反正你們都死在一起……”白領偵幽幽地念着這句話。這聲音赫然就是剛剛那女鬼的聲音。
“反正都死在一起……怎麼會死在一起?兇手和被害人……都死了麼?”
墳墓的石碑都很簡陋,只是刻了名字。白領偵從石碑後面走出來,順着一條小路走到山下,她穿着一身白衣,頭髮披散,雨水把她渾身上下都淋透了。
她很小心地躲在樹後面走,一個村民迎面走來,白領偵趕緊躲避起來。這村民手上提着紙錢,彷彿也是去祭拜的。
白領偵苦笑着。原來不用做這許多戲,也是有機會知道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