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細細的紋絡裡卡着。吳蔓年紀不過三十四五歲,而今看來蒼老更甚於荼。
吳蔓久久未開口,眼神一直在打量夏果, 彷彿透過她在看一個人, 在看過去。面對安河, 迎着河風, 吳蔓緩緩開口。
“你有男朋友嗎?”
“有。”
夏果照實回答, 眼神不自覺地瞟向了別處。
“呵呵,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談了個男朋友。真好啊,校園裡的戀愛美好單純。”
神色嚮往, 回憶往昔時的吳蔓也露出了青澀的笑容。
“我們那個時候跟你們現在還不太一樣,沒有這麼多網絡手段, 手機那個時候都不太普及。他給我寫信, 粉色的信紙裡面是鋼筆寫得情書。呵呵, 那個時候的人哪裡懂什麼浪漫,都是上一輩踏踏實實教出來, 就會寫‘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好嗎’這幾句。
後來,不知道誰教的,開始抄情詩,葉芝的‘當我老了’,裴多菲的‘我願意是急流’, 還有舒婷的‘致橡樹’。那些情書我到現在還留着。”
吳蔓說完頓了頓, 看着夏果, 眼神裡滿是詢問, 見夏果沒有反應, 朝她溫和的笑笑。
“聊聊天,想說什麼就說。”
這還是一個光聆聽不能滿足的人, 需要互動。
夏果垂眸沉思,終於想起來了《致橡樹》中的幾句話。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詩歌總是讓人自然而然的吟誦,夏果清冷的少女音使吳蔓的眼前浮上一層迷霧。
神色難辨,氤氳霧氣,好似遺世獨立,吳蔓的存在感在這一瞬間降低到幾乎不存在,下一秒,也許就會消失。
“好,對,就是這首。我們那個時候特別流行,現在也是這樣啊。”
好在這句話,吳蔓沒有再讓夏果應答,自己接着講了下去。
“我談戀愛談了十年才結婚的。結婚的時候28歲,現在這個年紀結婚的人還是很多的了,不過那個時候家裡也催,總說你都談了這麼多年了,爲什麼還不結婚。
呵,結婚這個事情不還是要看緣分嗎,我們兩個人都覺得不結婚也挺好,談戀愛挺自在的,就這麼談了十年。
那個時候其實也是想多看看這個人,就算現在結婚離婚沒什麼,但是總歸到離婚的地步還是不好。女人這輩子嫁人就是個坎,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還是有那麼些道理。以前覺得無所謂沒關係,年紀大了感受就不一樣了。
我們也吵架,也分手,分分合合,到最後還是我們兩個人。左挑右選,這麼多年就看中了那麼一個人。後來雙方父母都催,十年,也都覺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他的脾氣秉性我不應該都瞭解透了嗎?
要是不和他結婚,我還真不知道可以和誰結。哈哈。”
吳蔓雖然在笑,笑容裡卻都是苦澀。冷不丁又開始問夏果。
“你和你男朋友談了多久了?”
夏果睜大了眼睛,有點難爲情,低下了頭。
吳蔓這個時候的笑是真的發自內心了,然後又往前走了幾步,安河十分平靜也十分溫柔。
“不問了,小姑娘容易害羞。其實我們那個時候也害羞,他追我就追了一年,我經常都是臊紅了臉,人多的時候低着頭連手都不敢牽。”
“但是後來,怎麼就這樣了呢?”
吳蔓低頭凝視自己胳膊上的“孝”字,似悲似喜,無悲無喜,伸手摸了摸那個字。
“他死了,在昨天。”
“節哀。”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聽到吳蔓真正的說出來,夏果還是默然,只能一句“節哀”。她不會安慰人,而且別人的痛苦自己無法真正體會,那麼只能報以最大的尊重。
“結婚之前我們就一直在同居,可是結婚之後才明白,有沒有這張紙還是不一樣的,我們成了一個家庭,背後還有兩個家庭。
所有的瑣事開始壓在我們頭上,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裡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
結婚第二年我們有了孩子,滿懷期待地生下了他。即使婚姻真的像一個圍城,一個墳墓,但那麼時候我們依舊很幸福。老夫老妻,時不時有點小浪漫,一起看着孩子長大,三年的小癢過去了,平平穩穩的到了第七年,怎麼就七年之癢了呢?
到底是哪裡發生了問題呢?”
Wωω▪ тt kān▪ C ○ 吳蔓已經想了兩天,從得知丈夫的死訊之後,她就恍恍惚惚的在想,這一場婚姻中哪裡出了問題。
他們是俗世裡的小夫妻,至今相愛已經十七年,可以算是半輩子了。即使有摩擦爭吵,卻也有甜蜜溫存,相愛着,以爲會就這麼一生相守下去,白頭相依,享天倫之樂。
這個問題她想不明白,表情稍稍有些扭曲,抓着自己的衣角,又往前走了一步。
河邊再沒有別的保護,吳蔓的鞋子溼了,河水冰涼,她整個人的身體慢慢從繃緊的狀態變得正常,冷靜了下來。
夏果也往前走,堪堪站在河邊,再往裡一步就會踏進水裡。
“阿姨,想不明白的可以交給時間。”
“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發現了他和別人一夜情,我思考要不要離婚。我相信時間可以撫慰一切傷痛,也會給我自己一個答案。我就當十七年都是瞎了自己的眼。可是前天,當我徹夜未眠想了一晚上終於想出答案去跟他說的時候,他爲什麼還會痛哭流涕?爲什麼會傷心難過到那種地步?爲什麼會追着我出去出了車禍?
急救了一整天,昨天還是就這麼走了。時間,還可以給我答案嗎?”
吳蔓後退,一步步地遠離安河,夏果跟在她的身後,看着她重新回到欄杆身邊,這會兒是倚着。
吳蔓所說的只是結果,並沒有說那天病房門口的暗潮涌動,雞飛狗跳甚至大打出手。
將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吳蔓身上都染上了血,一輛大衆衝過來,她被推開,毫髮無損,另一個人卻被撞倒飛起,身受重傷,最終腹部胸部出血過多,沒救回來。
公公婆婆匆匆趕過來,聽到情況直接暈了過去,一幫子人趕緊送過去急救。醒來之後婆婆又衝過來,一定要在手術室門口守着。
吳蔓的父母也來了,陪着女兒坐在外面的長凳上。公公一直嘆着氣,佝僂着背背過身去不願看她。
手術室燈滅了,人也沒了。
婆婆抓着醫生嚎啕大哭,坐在地上頭髮凌亂。
醫院每天都有新生命降臨,也都有人不治身亡,每天都有家屬的哀嚎,都有一個個即將破碎的家庭。
病房門口,兒子被接了過來,見他爸最後一面。婆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揪着吳蔓的衣服就開始罵。
“你這個掃把精啊,你爲什麼要害浩兒,他做了什麼,你就要他死,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吳蔓的衣服被拉扯的變形,整個人也被婆婆拽的晃來晃去,耳邊的謾罵聲不絕於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吳父吳母衝上來護住吳蔓,吳母心疼的不得了,對着婆婆也罵起來。
“你們這黑心的一家人,跟我們家蔓蔓有什麼關係,你們家兒子自己做了什麼心裡清楚,意外的車禍還怪到蔓蔓頭上,你怎麼不說是報應,我呸!”
整個手術室的外面頓時吵吵嚷嚷,護士長專門過來,還帶着保安。
“這裡是醫院,請保持安靜!如果要吵鬧,請到外面。”
護士長面色不虞,強忍着怒意。這裡呼天搶地的,爭吵聲幾層樓都可以聽見,一大幫人還圍着,出個什麼事兒醫院可怎麼辦。
“哼,我兒子死了,是爲了保護誰?做了什麼,浩兒做了什麼?要不是她提離婚,我兒子會死嗎?”
婆婆依舊吵鬧,保安連帶着把一羣人往外請,嘈雜聲在吳蔓耳朵裡都漸漸遠去,身體像不屬於自己一樣,被人推搡着往外走。
剛剛兒子抓她的手,一雙眼睛望着她,被今天的事情嚇得不輕,眼睛紅紅的瑟瑟的問她:
“媽媽,爸爸呢,爸爸還會回來嗎?你們要離婚嗎?你們還要我嗎?”
吳蔓緊緊的牽着他的手,費盡力氣將他抱起來,“媽媽永遠會陪着你”。
事到如今,兩家人全然決裂,手術室的爭吵只是一個開端,對於未來,吳蔓眼中茫茫,正如安河河水上的水汽,所以她今天才會在這裡,踽踽獨行。
事情對她已經成爲死局,不破不立,可是該破什麼,又如何立呢。
“時間可以給你答案。”
夏果陪在吳蔓的身邊,柔聲地勸她。
“每一樁事都有自己的選擇,只是組合在一起太過複雜才迷了人的眼睛。阿姨你自己已經做了決定,時間會驗證正確與否。只要不後悔,其實人生的事情沒有那麼多對錯。”
“可是我後悔。我後悔!我寧願從不知道他曾經的背叛,我寧願從未提過離婚,我寧願被車撞的是我。現如今,我連一句話都沒有地方講。他的背叛是真,他的感情是真,可他死了,還是爲了救我。我真的後悔,我以前從不能接受背叛,可是如果他能活過來,我會原諒他,只要他能活着,我還有什麼不能接受呢,只要他活着。”
“他活不過來了。”這個聲音這麼清脆,直擊吳蔓的內心。
吳蔓緩緩滑下,最後跪在了地上。這個本來很精緻的女人,今天純素顏,看得出年紀,看得出明顯的皮膚衰老。
“活不過來了。”
此後,吳蔓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跪坐在地上,直到夕陽西下,彩霞佈滿天空,才撐着抽經的腿站起來。
夏果扶着她,她緩了好久才能動,一步步地走向不遠處的公交站。
夏果目送她離開,就發現自己的身邊多了一個人。
還帶着一種青澀的書卷氣,卻沉穩內斂。夏果沒有見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