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將照之時,三臺山上便有一人側對着朝陽,前後分腿半屈膝,一臂前伸上擡,一臂下垂橫腰。如此站立着一動不動,過了一刻時辰,又交換臂腿位置,繼續站立一刻時辰。前後半個時辰過去,側過身面朝已漸升起的太陽,收式吐氣。
說來,這個三體式戌甲已經練了快九年多了。以前打底子時,趙塚子只要求站混元樁。自從教授槍術不久,便讓戌甲改站三體式。除了這三體式之外,趙塚子還傳了一套五行拳。這五行拳剛柔並濟,本就是一門厲害拳法。且拳法中含着槍棍之意,配上槍法同練可與之互益。
伸展四肢,抖了抖肩,鬆了鬆筋骨,戌甲又立起三體式,前後兩腿分承四六之力。猛地一腳踏出,垂臂一運抖勁兒,跟着斜向上銼動,此時前臂已落成垂臂,隨另一腳踏出之時,運起抖勁兒一掌前推,這便是金屬的劈拳。收成三體式,兩手握拳,仍是一腳猛地踏出,垂臂發力朝前打去,拳止之時肘微微下曲,前臂回縮至腰間,而後照此再打出另一拳,這便是木屬的崩拳。再收成三體式,兩手握拳,再一腳猛地踏出,垂臂發力斜向上銼動,出拳亦同時轉動,拳止之時出臂如鉤,手背朝前,如此再自另一側打出一拳,這便是水屬的鑽拳。再收成三體式,仍是雙手握拳,一腳斜向外踏出,腳未落地而身前傾之時,將兩拳並於腹前,待腳一落地,同側之拳擡於眉旁,另側手臂微曲,發力斜向直出一拳,之後另一腳前踏,並兩拳與腹前,再打出一拳,這便是火屬的炮拳。最後收成三體式,一腳猛然斜刺踏出,垂臂發力斜上銼去一拳,前臂同時橫於胸前,並其拳背貼於出拳之肘,之後仍按此順序再出一拳,這便是土屬的橫拳。
這五下子便是五行拳的基本招式,自從趙塚子傳了這套拳,戌甲每日將這五個招式各練一百次,練完五百次之後纔去練其他。九年下來,算算合計已經練了一百六十餘萬次了。前面幾年,趙塚子只教戌甲練出那股方寸抖勁兒。待練得小成,便叫戌甲隨着拳形導引靈氣。開始時自然是十分不暢,譬如拳已發出之時,靈氣尚未流至手肘甚至纔出肩胛,又譬如腿已蹬出之時,卻忘記將靈氣導引至腳掌,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大約練了三四年,才逐漸熟絡起來,氣大致能跟上拳腳。時到如今,若獨處單練而無人打擾,戌甲已可做到意發而氣隨至,只是分心亂志之時還能否做到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今日的五百次練完,戌甲掐出輕身術一路跑去那邊學習。在路上一邊跑一邊想着事情,年試的日子近了,前幾日趙塚子便來找過戌甲,問願不願參加這次年試。打心眼裡戌甲是想去試試的,十六年下來,戌甲很想看看自己到底練得如何了。可臨到下決心時,又有些猶豫。據說是受了某些壓力的緣故,上次年試的時候學署突然提高了體學場試的標準,竟然由十招變成十二招,一次提高了兩招。這些年的所見所聞讓戌甲隱隱明白其中的原因,因此心中反而愈發地沒了底。試着對自己降低些要求,又發現練不起勁頭來,真是爲難得很。
被趙塚子問過之後,戌甲便去找了鄔憂幫忙拿個主意。誰知鄔憂也正爲同樣的問題在煩惱,趙培子也問過鄔憂願不願參加年試,且語氣不似詢問而更似命令。因平日修練並不刻苦,且術學弟子中練得本事者眼見到的便不少,鄔憂自知必定考不好,反而會挫了自己的信心,所以並不想參加。一番交談之後,也沒拿定個主意。沒了辦法,只得散了夥各自去決定。
傍晚修練歸來,見到趙塚子在住處等着,戌甲知道這是來聽自己的想法。請進趙塚子後,戌甲思忖了一會兒,說道:“我其實心裡想去試試,可這次一下子加了兩招,我實在是沒什麼信心。”
趙塚子看着戌甲,冷笑了一下,反問道:“加了兩招關你何事?莫非減掉那兩招,你便能肯定自己能撐上十招?”
戌甲擡眼看了看趙塚子,卻找不到話來答,自己確是想多了。趙塚子握了握手腕,又說道:“除非你打定了主意,就呆在這學堂裡混滿三十六年。不然的話,始終要去過年試的。”
戌甲抿了抿嘴,想了一會兒,問道:“師傅,若是年試沒考好,之後會怎樣?”
趙塚子閉起眼,答道:“要麼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之後改掉毛病並越練越好,爲日後的年試打下更厚實的底子。要麼信心被挫,以致方向迷茫而患得患失,日後越考越差。前一種弟子這些年已經很難見到了,至於後一種你很早便見過。眼前的問題是,你想做那種弟子?”
戌甲看着趙塚子,有些艱難地問道:“那師傅覺得我會做哪種弟子?”
趙塚子哼了一聲,答道:“我的看法能有何用?倒是你想做哪種,你自認能做哪種?”
戌甲搖搖頭,說道:“我自是想當前一種弟子,卻難肯定自己一定能當成。”
趙塚子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難於肯定纔是真,你若一言篤定,反倒是壞事。人生在世,不管活得長還是短,遇事必然多是難於肯定。對於修仙之人而言,歷難於肯定之難本身也是脫不開的修練。跨不過這檻兒,仙途之上便是寸步難行。這番意思,你可明白了?”
戌甲點了點頭,起身拱手行了個禮,鄭重地說道:“且請師傅先回,容弟子再做考慮,明日一早在師傅面前必有答話。”
聽戌甲如此說,趙塚子微微點頭,便離去了。戌甲盤坐在牀榻上,腦中反覆地想着趙塚子最後說的那番話。在修練的事情上,師傅是能替弟子拿主意,可在修練以外,師傅的話只能當做參考,下決心的還得是弟子自己。雛鳥終有離巢之時,幼獸終有離穴之日。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第二日清早,戌甲推開了趙塚子的屋門。此刻,趙塚子也正坐在屋內,等着戌甲的答話。戌甲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弟子昨夜想好了,去參加這次年試,不知師傅還有何要囑咐?”
趙塚子微微露了點笑意,說道:“沒什麼須囑咐的了,你只記着別爲逞強而受傷,打不過就趕緊認輸,其餘便沒了。”
戌甲記下趙塚子的話後,便轉身離開,自往修練去了。因年試只考拳腳,故而戌甲暫停了術與器的修練。又去藥房請示,大師兄潘蜀椒六年前便已過了年試,並得師傅及師叔們推薦而留在此處,他自然明白年試須得好生準備,便同意讓戌甲把煉藥的事也暫時放下。
不過槍仍是要練,不僅因爲拳槍互益。也是因爲槍乃長遠目標,戌甲不願輕易中斷。年試對上的是考官,縱使遠未使出全力,若單憑體力戌甲仍是必不能敵,所以靈氣流傳是否及時與通暢便是關鍵。按着以前練掐訣或用符的法子,戌甲在各種平坦或崎嶇的地方快慢交替地行進,一邊行進一邊試着導引靈氣至周身各處。
比起早已十分熟絡的拳腳套路,這般狀況自然很難做到靈氣隨意至。戌甲也尋不到捷徑妙法,只能沉下心去練,試着用身子而不是腦子去記,就如同當初趙塚子教自己如何練輕身術那樣。不管臨到年試時能練成什麼樣,自己總歸是該去這麼練,眼下與將來並不矛盾。
幾個月過去,便到了年末,年試即將開始。之前十來天,趙塚子扔給了戌甲幾本書冊,其中都是年試初試所涉及之內容。既有筆試要點,也有單項體測的細則。筆試那部分只要是有心,記下是十分容易的。至於單項部分,戌甲按着細則解說照着樣子去練,花了三兩日工夫熟悉之後,做起來也沒了什麼大問題。且體學參試的弟子甚少,所以最後還是落到了場試上,那個最近二三十年來讓體學弟子近乎絕望的場試。
初試的前一天傍晚,戌甲沒有像往常一下修練,而是在湖邊找了塊地方坐下,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湖水。雙眼漸漸閉上,這麼些年來第一入靜。之所以要如此,並非是還想着在考前能練成些什麼,僅僅只是戌甲的心中想求得一絲安寧,如此而已罷了。
也已深沉,戌甲從入靜中醒來。站起身來,最後四周看了一眼,然後便轉身離開,回住處準備明日的初試去了。
屋內的燈火仍然明亮,趙塚子坐在桌前,手裡似是翻着什麼名冊。翻看之時,偶爾會有些微嘆息之氣。翻看完畢之後,起身走到窗前,直直地看着窗外,久久不願挪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