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像是個聽候吩咐的死刑犯一樣,在這座講經院裡待了一天又一天。
這些日子是多麼難熬,以至於伊登放空了他的思想,渾渾噩噩地渡過着。
“我…都快忘了我來這裡的目的。”
躺在牀鋪上,伊登摸着石片吊墜自語道。
自己是爲了阻止大奇蹟、除滅鬼王而來,可是現在,這些都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
對於現在的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是…
吾王之王,到底想要做什麼?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片刻後,伊登自問自答,
“審判。”
在那末日到來之際,亞撒拜爾將與神的使者一起,前往天空與海洋的盡頭,與神的大敵決戰。
伊登感到無與倫比的困惑。
既然自己既是使者,又是大敵,那麼決戰該怎樣發生?
難道自己打自己嗎?
伊登有些理解不了。
咚、咚。
敲門聲響了起來,而後,一個男孩抱着水囊、端着食物走了進來。
“是你。”
伊登坐了起來,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並從他的手裡接過了水囊與飯菜。
這些日子,都是由這個孩子送來一日三餐。
正因如此,兩人之間也漸漸熟絡了起來。
伊登慢慢享用起食物,他一邊吃,一邊詢問起真教徒的近況。
“情況不太好…現在我們這些愚鈍者,都是儘量不出門,找個地方躲起來,而有些人就會直接逃出城外,不過大多數人都不願意背井離鄉,反正…也不一定會輪到自己遭難。”
男孩解釋着說道,
“那些極端的人終究還是比較少的。”
看來這裡的真教徒們都抱有着僥倖心理。
伊登在心中推斷。
“那麼…你母親怎麼想呢?”
男孩聽到後,揚起笑臉回答道:
“我母親也是這樣想的,而且她現在是講經院的廚婦,出了什麼事,就躲到講經院裡就可以了。”
伊登想了想,而後問道:
“那麼,伱母親是怎麼來到講經院的?”
男孩立刻回答道:
“我母親曾經是富貴人家的女奴,她很得那家主人的寵愛,不過等她老了之後,就被嫌棄了。
這個時候,我母親就跟我父親認識上了,並生下了我,這讓那家主人怒火中燒……他處死了我的父親後,並準備處死我的母親,這個時候,我母親帶着我逃到了講經院裡,得到了主祭的庇護。”
聽完之後,伊登便繼續問道:
“你母親沒想過改信嗎?”
男孩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
“她也曾想要改信,不想讓我們再當奴隸,可是…我們被拒絕了。主祭說我們還沒做好準備,還不清楚他們的教義…可是,我看到他們之中很多人也同樣不懂啊。”
男孩的話落入伊登的耳朵內,他一下就知道,這不過是主祭用來拒絕的說辭。
“我會幫你們問一下。”
猶豫之後,伊登有些艱難地開口道。
男孩聽到後,眼睛一亮,他立即跪了下來,拿着耳濡目染的異教經文讚美伊登,末了,他激動地說道:
“你是經裡的義人,我知道。”
…………………………………
…………………………………
夜晚降臨時,四位聖僕終於過來拜訪伊登了。
這是他們認伊登爲使者以來的頭一次拜訪。
至於其中緣由,無他,就是因爲伊登那複雜的身份。
四位聖僕得知伊登既是使者也是大敵之後,便急忙傳信給萬王聖殿,將此事告知給總主祭與亞撒拜爾,等到回信到來之時,纔敢與伊登進行接觸。
在講經院的祭臺前,伊登面對着這四位聖僕,緩緩開口道:
“你們…得到了什麼回信?”
平心而論,他對這些聖僕們的印象並不差。
聖僕們並非是貪圖享樂之輩,更不是什麼尋歡作樂之徒,他們衣着樸素,所用之食皆是粗茶淡飯,過着苦修士的生活,比起高高在上的聖僕,他們更像是一個個平凡的老頭老婦。
“吾王之王曉諭我們…使者您仍有疑慮,仍有懷疑,難道您還不認識祂嗎?”
在互相交換過眼神之後,聖僕中最年長的恩多直言不諱地問道。
這老人連皺紋透露出和藹和慈祥,伊登從副祭裡聽過不少關於他與窮人的傳聞,雖然聖僕們都或多或少的關注窮人,卻沒有一個有他那般上心。
面對着恩多溫和的發問,伊登緩緩道:
“我不僅不認識祂,我還不接受祂。”
此話一出,一下就讓旁聽的主祭和副祭大驚失色,他們都慌慌張張地輕顫起來,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相較於他們,早有預料的聖僕們要冷靜得多。
“我們都相信,吾王之王對此早有預料,早有安排。”
恩多掃了那主祭和副祭一眼,緩緩教訓道:
“祂早已握有全天地的權柄了,你們又怎麼如此驚慌,是對神沒有全備的信心麼?”
聽到這話,主祭和副祭立馬低下了頭,他們的嘴脣翁動,亡羊補牢般飛快地吟誦經文。
教訓過他們之後,恩多將目光重新投向了伊登。
“經裡的使者啊,你還不認識祂,祂卻認識了你,你不接受祂,祂卻接受了你。
我們總稱真教徒爲愚鈍者,其實我們同樣愚鈍,只不過真教徒傲慢,可我們卻認識了真理。
經裡的使者啊,吾王之王曉諭了我們,祂啓明瞭我們,你卻不讓祂睜開你的眼睛,因此,祂以亞撒拜爾之口告訴我們,你…似乎對這世界別有所求?”
恩多說了一大段話,直到最後才落在了正題上。
伊登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很清楚,自己是無法對吾王之王有所隱藏,所以他猜測,恩多或許知道自己所信奉的那個預言。
“我所求的是…救世主。”
伊登頓了頓,緩緩道:
“祂不會是爲了消滅罪惡而來。”
主祭和副祭彼此看了看,他們有些疑惑,想不明白伊登口中的救世主到底是誰,是吾王之王嗎?是啊,除了祂以外,又有哪位神會是救世主呢?
可是,聽他的語氣,似乎又不是如此。
那位最年長的聖僕微微錯愕了,他以一種溫和的目光看着伊登,而後慢悠悠道:
“正因如此,你纔不接受吾王之王嗎?”
伊登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時至今日,自己不得不承認,那信奉吾王之王的異教思想,與自己的想法有着不少的共通之處。可是,那最大的分歧仍然沒有解決。
“世上有義人、有歹人,這世界罪惡橫流,末日的到來,就是爲了除滅歹人,並讓義人得到永恆,祂的力量,就好像一位醫師,除去我們身上的死肉。”
那一位女聖僕有些忍不住地說道。
“除去了死肉,卻擴大傷口,那人就同樣要死。”
伊登反駁地說道。
另一位聖僕這時開口道:
“難道放任死肉流膿嗎?”
伊登有些艱難地說道:
“我寧可放任死肉流膿。”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肯定會回答:主有着更高明的醫術。
可是現在,自己失去了那樣回答的底氣。
得了伊登的回答,聖僕們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便轉過臉去,他們朝着那天國門扉畫跪坐下來,雙手合十,像是在乞求什麼啓示似的。
伊登擡起眼,看着那幅宗教畫,隱隱約約地,他好看看見一道身影顯現在門扉前,眨了眨眼後,這景象如同雪花融化般消逝不見。
無人察覺的角落,教士打了個冷顫。
片刻之後,聖僕們都回過身來,那爲首的聖僕恩多揮了揮手,示意讓主祭和副祭離去。
那兩人沒有耽擱,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這大廳裡。
最年長的聖僕恩多直視着伊登,而後以恭恭敬敬地口吻開口道:
“我們已經求問過神了。”
伊登有些緊張。
“你所求的,便要給你實現。”
只見另一位聖僕一字一句地說道。
伊登有些詫異,
“你們是說…”
這個時候,只見聖僕恩多緩緩開口道:
“經上的使者啊,難道你不想知道,如何除滅鬼王嗎?”
一陣無形的風彷彿掠過了伊登,教士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他的瞳孔微縮,心裡面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警惕。
這是爲什麼?
是打算用恩惠來腐化我、說服我嗎?硬的不成來軟的?
伊登確實很想知道如何除滅鬼王,這就是他決心穿越到未來的目的之一。
而現在,就好像天上掉餡餅一樣,這些聖僕們竟然打算主動告訴他除滅鬼王之法。
“祂…爲什麼要這樣做?”
隱瞞無用,伊登決定直截了當地問道。
“神的意思,我們又怎能明白,難道人能僅憑自己測量星空的廣闊,難道人能僅憑自己斗量大海的深淺?”
聖僕恩多先是反問,而後以虔敬的口吻緩緩道:
“正因如此,神的話語是什麼,我們便以什麼行事就是了。”
聽過這話,伊登立即就明白,這些聖僕們也不清楚吾王之王的用意,或許他們同樣在心裡困惑也說不定。
繼續追問他們也追問不出什麼來,倒不如趕緊求問辦法,順便旁敲側擊。
伊登心想道。
於是,他開口問道:
“祂要怎麼做?”
聖僕恩多緩緩回答道:
“你是在問神會怎麼實現你所求的?
這些事,經裡早就顯明瞭。
祂是萬王之王,是天國的繼承者,是命運的執掌者,是全天地的神,更是歷史的神。”
在最後的“歷史的神”上,恩多加重了注音。
“歷史的神…這似乎能夠解釋,這石片吊墜的由來,也能解釋吾王之王在過去時空的顯現,能夠影響歷史,就意味着影響未來……”
當然,伊登清楚,吾王之王對於歷史的作用,可不僅僅是“影響”這麼簡單,而是“改變”。
“不過…吾王之王是怎樣得到改變歷史的力量的?難道祂是歷史之神嗎?可是那古老的衆神之王的經文裡不是說歷史星辰從來都沒有誕生過神靈嗎?”
伊登心中頓時浮起千般疑惑,他感覺到自己在逐漸接近答案,可每前進一步,都會遇到無數的困惑圍追堵截。
等等…歷史星辰從來都沒有誕生過神靈…
而在先知深淵的宗教畫裡,吾王之王以天使的形象出現。
難道是說…關於“歷史”的神創道途?!
此刻,彷彿早就安排好的一樣,彷彿命運的橋段早已被敲定一樣,聖僕恩多恰好在這時開口了,
“祂將賦予你,歷史的力量。”
伊登猛然擡起頭,瞪大眼睛,盯緊着那祭壇後的天國門扉畫。
“祂將讓你,成爲你所希冀的…救世主。”
…………………………
伊登整個人彷彿被雷劈到一般,不由地顫抖了起來。
慢慢地,他轉過頭來,以不可置信的嗓音問道:
“你…在說什麼?”
聖僕恩多則是反問道:
“怎麼,使者,難道你不想成爲救世主嗎?”
伊登頓時沉默了下來。
成爲救世主….
從不知多久開始,憎惡罪惡的自己就在希冀着救世主的降臨,因罪惡正在腐蝕這世上的人,把人推入到墳墓裡頭。
自己義無反顧地相信着那個預言,併爲此辯護,哪怕被裁決爲異端,爲千夫所指,都不曾放下過它。
那時,自己甚至有勇氣說出,“當個殉道者不是一件難事,可要當一個被萬民唾棄的殉道者,就需要一位救世主。”
自己不怕爲了這個預言而犧牲。
因爲自己希冀着那位救世主的到來,正如成千上萬年前末日降臨時,神拯救了世人一樣。
而現在…
聖僕所說的話並不違背自己的希冀。
恰恰相反,那不僅不違背,還符合自己的希冀,只要自己成爲救世主,那麼救世主現在就到來了!
聖僕的話語,似乎彌合了自己與吾王之王之間的所有分裂……
恍惚間,伊登不由地感覺到一陣沉重,有什麼在自己的背上,回過頭去,發現那是舊日的信仰,後者彷彿在默默無言地看着他,好像什麼也不打算做,只是看着他。
伊登顫抖着,他覺得自己無法拒絕這一番話語。
這不禁讓人想起那一句話:
真正能摧毀信仰的不是迫害,而是誘惑。
正如同.
撒泊王在死亡的陰雲下,立起了一位新的神,能賦予永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