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到來時,講經院裡人聲沸騰,異教徒們擠滿了這座講經院的內外,聲勢遠遠勝過了昨日,人人都在期待着見到那抵達此地的四位聖僕,連這座城市的主人都在朝覲的人羣之中,他們都將聖僕當作半神聖的人物。
當聖僕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這一刻,彷彿信仰得到了印證,人羣的沸騰聲愈發龐大了,一時間歡呼聲此起彼伏,人們齊聲高呼着“神聖的事業”“預言的印證”之類的詞語,這響聲遍佈了全城,伊登即便在講經院裡最安靜的角落都聽得一清二楚。
伊登默默地翻着經文,心中的煩躁難以抑制。
那些歡呼聲越大,伊登就越是能想起這座城市遭難的真教徒們。
若是平常,在信仰並不狂熱的時候,持有兩種不同信仰的人尚能和平相處,人們在日常生活與交流之中,並不會在意對方到底信什麼,可是,在這種強調信仰的狂熱氛圍之下,一切都變了,人們會清楚地看見,彼此信仰的是不同的神靈,並且彼此仇視,乃至迫害,多的迫害少的、大的迫害小的,人們不僅在意對方信什麼,更在意與自己同信仰的人信得夠不夠深。
在這樣的氛圍下,小小的細節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伊登吐出一口氣,翻着書,覺得有些乾渴,卻找不到水,便走出門去,朝着講經院的廚房走去。
踏入廚房,伊登掏出水囊,看向水缸,便要取水,這時,有人在門後根看他。
伊登轉過頭來,就見到一個男孩,他看上去有些畏縮。
“你是誰?”
伊登看了一會,突然問道。
這話音落下,男孩被嚇了一跳,他立即就匆匆忙忙地跪了下來。
“我知道您是這裡高貴的人。”
男孩慌慌張張地喊道,
“我、我是跟我母親一起來的,她叫我看着這裡。”
伊登看着他,不明白他爲什麼如此慌張。
於是,伊登便進入到靈脩狀態之中,他看着這男孩,發覺這孩子的靈魂純淨,沒犯什麼罪。
“你爲什麼要這樣驚慌?”
伊登問道。
男孩擡起頭,有些疑惑,他覺得伊登是明知故問,便小心翼翼道:
“我母親是服侍你們的人。而我也跟我母親同樣爲奴隸。”
伊登愣了下,而後反問道:
“奴隸?”
男孩點了點頭,繼續道:
“我母親叫斯姆麗,您一聽就知道,那不是一個信士該有的名字。”
伊登記得,“斯姆麗”是以各種各樣的香料混合而成的化妝品的稱呼,那常常被貴族女性們裝點在臉蛋上。
這樣一個名字,被用在一個人的身上,那麼她服侍人、裝點人的身份也驟然明晰了。
這男孩的母親,是一個女奴。
伊登皺着眉頭緩緩道:
“經上有廢棄奴役的言語…”
無論是從巨王教繼承的幾部神聖經典來看,抑或是獨屬巨王教的經文來看,這信仰都似真教一樣,不允許人奴役他人。
男孩小心地點了點頭,而後小聲道:
“可我跟我母親是愚鈍者。”
伊登微微怔愣了一下,而後瞬間明白了什麼。
在那些的經文裡,確實明確提到了不允許奴役他人。
既然如此,那又要怎樣奴役像這個小男孩一樣的人呢?
只要將他們不視爲“人”就可以了,只要將除了信奉吾王之王以外的人不視爲人就可以了。
“這是對經文的踐踏。”
伊登喃喃道。
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以一個真教徒的身份在說,還是以一位吾王之王使者的身份再說。
在今日遇到這孩子之前,伊登都不知道在這裡,許多人都做了奴隸,自己不屬於這個時空,更從來沒有深入到這些人的生活之中。
“這是伱的錯,吾王之王,這是你的錯!”
伊登好像找到什麼有利的罪證一樣,昂起頭,在心底控訴着,
“是你沒有給他們顯明!”
半響之後,伊登像是聽到什麼回答,稍微昂起的頭馬上頃刻便垂落下來。
“我的父何曾爲此顯明過?”
心底的聲音又傳來了,伊登頃刻被痛苦環繞着,他想要掙扎,卻感覺窒息,他想要奔跑,卻又覺寒冷。
半響之後,伊登回過頭來,嘆息一聲說道:
“幫我裝水喝吧。”
男孩愣了一下,而後小心地走過來,從伊登手裡拿過水囊,又從水缸裡裝了水,送回到了伊登的手上。
…………………………
講經院外的喧囂暫時平息時,副祭便過來敲門。
“您在讀着的是……”
副祭驚奇道:
“《列使經》?”
伊登微微頷首,目光仍落在這書上。
巨王教的《列使經》,乃是記載了吾王之王的先知、使者們的經文,這是所有經文裡,記載人物最多的經書,而且沒有之一。
正因如此,這本經書也成爲了許多異教徒們的取名大全。
副祭見伊登沒有說話,便不再打擾,轉過身要離開。
可這時,伊登忽然發問了。“你知道維爾多嗎?”
副祭旋即脫口而出,
“我知道,經裡的義人。”
伊登看着經文裡的內容,他清楚地看見了維爾多的名字。
世上叫做維爾多的人不少,而在這經文裡,明確寫明瞭他是一位矮人神甫,伊登因而確定,這是自己所認識的維爾多。
“他曾救下吾王之王的使者,因此縱使他是一位愚鈍者,經裡也照樣記載他是義人。”
副祭補充地說道,並朝伊登投去確認的目光。
良久後,伊登微微頷首。
撫摸着這經文裡的名字,看見維爾多被記載在經文裡,時空的交錯感讓伊登覺得奇妙。
“維爾多講過一個故事…”
伊登像是在說給副祭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副祭露出驚異又好奇的目光,他從伊登的語氣裡聽出來,這位使者好像曾見過義人維爾多。
多麼奇妙啊,吾王之王,讚美你。
副祭在心中道。
“維爾多在那路上遇見了一位隱士,見他不明白了神聖的經典,眼裡蒙上了霧,看不見真理,便在他面前講經佈道,而後自鳴得意地離去,離開之時,那隱士送了他一本書。
在其後的路上,維爾多不斷地讀着那本書,見那書中的措辭,不住腹誹,想着什麼時候再教導那位隱士一次。”
說到這裡的時候,伊登頓了頓。
教士擰開了水囊,飲用了一口清水。
副祭微張着嘴,滿臉好奇地耐心等待着,他侍奉吾王之王這麼多年,從沒來聽過這樣一個故事。
“在這之後,維爾多遭遇災禍,在浩瀚大海上遇見兇徒。歹人的屠刀亂舞,要奪去他的性命。此時忽然風暴臨近,天地色變,暴雨傾盆,只見有人乘風踏浪而來,顯現在他的面前。
直到此時,維爾多才明白那人早已稱義成聖。那人叫西蘭,乃是先知。”
說到這裡的時候,伊登頓時沉默了,好像陷入到遙遠的回憶之中。
半響後,副祭忍不住地問道:
“那…後來呢?”
副祭感覺,這故事還沒有完結。
“後來…”
伊登緩緩吐出一口氣,
“西蘭救下了他,下了船,便消失了,而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先知了。
不過,
那本書迄今爲止,都一直陪伴着他。”
伊登把維爾多的故事轉述了一遍,副祭聽得很用心,並很快陷入到深思之中,他先是鑽研這故事裡的奧秘,接着又在腦海裡尋找相似的經文,隨後不斷地在心裡發出恍然大悟的“哦”聲。
不過,隨着進一步的深思和探尋,副祭又感到一陣迷惑不解,他不禁回想起伊登的舉動,他頓時覺得,這個故事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故事本身,更在於講述這故事的使者身上。
這樣一想,彷彿使者說話時的每次停頓都是別有深意。
伊登轉過頭來,問道:
“你在思考這故事的意義嗎?”
副祭微微頷首,郝顏道:
“願神憐憫,我…我的智慧有限,有許多不明白。”
伊登看着他,又問道:
“你想讓我爲你解惑嗎?”
副祭眼睛發亮,剛想要點頭。
可伊登這時卻說:
“我也不知道這故事有何意義。”
這話是伊登的心裡話。
之前他聽到維爾多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同樣懷疑有什麼深意在裡面,可細細想來,卻又好像找不到任何的意義。
一切好像發生了,又沒有發生。
這就是伊登的感覺。
副祭被使者的這句話驚了一下,而後臉上露出失落,但很快,突然想到了什麼後,他渾身顫抖了起來。
不,不可能是沒有意義的。
不能輕信表面之詞,使者一定隱藏了什麼深意在裡面,自己要原封不動地記下來!
霎時之間,
副祭覺得,雖然使者說:“我也不知道這故事有何意義。”,但是,其實連這句話的本身都是有意義的。
想到這裡,副祭急急忙忙地讚美神靈,而後又讚美了吾王之王的使者,接着他環視了這座房間,將這裡的佈置都牢牢記在心裡,他相信使者的深意就藏在其中。
最後,副祭的目光落在伊登的長劍之上,將它一併記在心裡之後,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