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皇太后的長樂宮,
長信宮西殿,薄皇后端坐於琴案之前。
纖纖素指下,樂音如流水般淌出,悠長而凝澀,透出難以言述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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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寧女官淚水盈眶,向前半步,哀慼地瞅着嬌嬌翁主:“翁主,陛下‘迄今’未駕臨西殿……”
“寧!”素手搖搖,阻止忠心女官下面的話出口——背後非議皇帝,是重罪;絕不是寧女這種身份能擔當得起的。
收回手,阿嬌翁主隔着紗簾專注地凝視她的皇后舅母,心裡也是忍不住的擔心:“二母……”
與一般孕婦的甜蜜豐腴截然不同,薄皇后顯懷後只長肚子,本人卻不胖反瘦;原就苗條的體型,現在除了腹部,更見消瘦。
“翁主?”寧女官滿臉乞求地望着長公主的女兒——深受天子重視的阿嬌翁主,能夠自由出入宣室殿的阿嬌翁主,能不能爲皇后說說好話?
當今皇帝是孝子,常常來探望母親竇太后。
然而,同在長信宮,天子卻不肯踏入僅只一步之遙的西殿,順路去探望探望懷孕的結髮之妻。這樣的舉動落在有心人眼中,宮裡面上上下下風言風語,競相猜測,說什麼的都有——皇后這邊壓力巨大!
絲絃之音,漸漸幽渺……
如高崗上北風蕭瑟,夜半嗚咽,哀難自勝。
寧女官的淚水奪眶而出,用手拼命捂住口鼻,不敢哭出聲來。
放開紗簾,館陶翁主微微嘆息,
轉身,出迴廊,蹙着眉頭往東殿方向走:‘阿大根本是故意躲,存心不想來。又不能強拉……怎麼辦,怎麼辦?’
——長安·膠東王官邸——
新官邸,卻不是新宅子。
京城的膠東王官邸是孝文皇帝冊封侄子劉雄渠時爲膠東王時興建的,距今差不多二十年了。
劉雄渠是齊悼惠王的兒子,高皇帝劉邦的孫子,庶出;幾年前參合‘吳楚之亂’,在以周亞夫爲首的朝廷大軍強力鎮壓下事敗身死,王國撤銷。十分自然的,平亂成功後,長安城裡的膠東王官邸也被朝廷收回,閒置了很長時間。
庶皇子劉徹是第二任膠東王。
空關的房子總是不在狀態上。雖然藩王官邸底子好,雖然少府盡心盡職,派工匠加班加點趕在皇子徹搬入前再裝修,但大概是因爲工期太緊了,那些土木的樓閣臺榭還是多少顯出些舊態,總有匆促粗糙的感覺。
比如現在,站在新家後花園的水榭檐下,膠東王仰視着樑棟上的彩繪,微微皺起眉頭——明顯是在舊花紋上又描了一遍,而不是刮乾淨後新畫的。
上任不到二個月的膠東王家令看出上司的不滿,拱手施禮解釋,時間太緊了,王邸那麼大,實在做不到每處都精益求精。由於現在是冬季,水邊的榭臺暫時用不上,所以側重全放到大王和宮眷起居的幾處主要院子上了。
“宮……眷?”劉徹負手,奇怪地斜看家令——哪來的宮眷?他一沒立王后,二沒納美人的,哪有什麼宮眷?
“大王?”家令一怔,隨即想起弄不好這位正主還不知情,連忙報告:王美人報請,慄夫人做主同意,掖庭令執行,已把膠東王寵幸過的兩個宮女去除宮籍,從此歸於膠東王家。人,就安頓在距大王正寢不遠的偏院之內。
爲了顯示自己是多麼能幹和貼心,膠東王家令馬上補充細節:兩個美女的院子都是後宅數一數二的好地方,傢俱全新制,衣裙水米分配套,伺候的侍女閹奴也都齊備……
讓膠東王家令意外的是,聽到他的稟報,他家大王非但不見喜色,反而厭煩地轉身就走:“何必?”
家令心頭一驚,緊趕兩步追上去,殷切地請問:“大……王?”
‘還放在就近的院落?!沒幾天就要請喬遷宴了,若是給來訪的姊妹從姊妹遇上,尤其是給阿嬌撞見,多難看?’盡力將惱意藏到表情之下——父皇說過,成功的君主必須喜怒不行於色——膠東王甩甩衣袖,厲聲下命令:“二女……遷走,遠遠遷走!”
‘咕(╯﹏╰)這麼說,那兩妞不得寵?’家令明白辦錯了,趕忙點頭哈腰:“唯唯,大王,唯唯。”
走出去老遠,膠東王劉徹還是感到不爽,
一邊沉聲叮囑宴席上必須有足量的新鮮果蔬,一邊在心底埋怨未央宮中的生母:‘給筆錢放了就完了,幹嘛還給他送來?’
‘這種教習魚水之歡的宮女,皇兄中幾人納做妾侍了?多此一舉!’
樑國都城睢陽,
華美壯麗的樑王宮城,
數以千計的宮娥閹侍或躡手躡腳,或息聲靜氣,儘量將自己往隱形人上靠。
這些日子以來因大王心情惡劣,樑王宮中風聲鶴唳,連從不消停的後宮美人們都不敢爭風吃醋了。而風暴源頭之一的李王后關門閉窗,裝病、裝累、裝神經衰弱,躲在中宮——避風頭。
此時此刻,
比照長安宣室殿建成的樑王寢宮,氣氛尤其緊張。
喝光了兩罈子宮釀,樑王還沒有停下了的意思。
陪王伴駕的侍妾宮娥都快哭了,依照王主婉‘出宮走親戚’後大王添的新習慣,如果喝完第三壇酒,就該找茬打人了——不用問,倒黴的必然是現場伺候的衆人。
還好,兩壇半的時候,有宦官走進來稟報:“大王,公孫先生請見!”
‘公孫?公孫詭?’樑王劉武執酒器的手一晃。
外壁上雕刻着蟠龍的黃金酒爵,美酒瞬間傾灑出一半。
不自然地低咳兩聲,劉武大王將蟠龍爵交給侍妾,然後吩咐來報信的內官:“不見,不見……告之公孫卿家,寡人不適。”
宦官領命,倒退着出去;沒走幾步,又被叫住。
“且慢……”劉武揉揉眉頭,回頭,命隨侍的大內官去開府庫:“公孫卿勤於公,賜金五十,綢兩百。”
“唯唯,大王。”大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奉命。
貌美如花的侍妾們雙手捧起新斟滿的酒杯,一左一右送到樑王嘴邊,聲線酥媚入骨:“大王,大王”
讓美妾沒想到的是,她家大王非但沒象平常般笑眯眯接過,反而一拂袖,甩落了酒爵。
‘哐啷!’
蟠龍爵觸地,琥珀色的酒液撒了一地。
妾婢閹奴驚跳,齊刷刷地跪倒,
縮頭縮腦,瑟瑟發抖——又要開始了?唉,不知哪個倒黴鬼頂上去。
摔了酒器還不夠,樑王擡腿,連連踹翻兩張條案還有好幾株青銅樹枝燈:“滾,滾!”
如蒙大赦,女人奴僕忙不迭做鳥獸散。
片刻間,
龐大的宮殿內只留下大漢的劉武,
獨對孤燈,憤恨又無奈:“周德,阿婉……阿兄?!”
..
..
——京都長安.樑王別院——
周德一進門,就將新出爐還滾燙的地契房契交給妻子:“阿婉……”
王主婉接過漢朝房地產證明看了又看,喜不自勝——有家了,終於有家了!樑王別院雖說舒適豪華,但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房子,沒‘家’的感覺啊!
劉婉王主起身,像模像樣一本正經衝丈夫行了個揖禮,嘴角卻綻出調皮的笑:“夫君,夫君……幸苦呦!”
“阿婉!” 見妻子小淘氣的模樣,周德早忘了連日來四處奔波看房的辛勞,心中反而升起愧疚之情——新宅才區區兩進;算上院子恐怕都沒樑王宮一個宮院大。劉婉跟着他,受委屈了。
王主婉卻並不介意,快快樂樂地安慰丈夫,衆所周知京城房產奇貴,這點錢能買到這個地段的兩進宅子已經很不錯了;再說啦,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處,至少不用養那麼多僕役,省去人多嘴雜的煩心。他們夫妻都年輕,來日方長,待周德升官了,自然再換大宅子。
“周郎……當世之俊傑也!”樑王主繞上丈夫的胳膊,巧笑倩兮:“勤於王事,未必無封侯之日。屆時……”
封爵,朝廷會同時賜下官邸
——而無論多華麗的私宅,都及不上御賜的官邸體面!
周德正中下懷,摟緊妻子略顯粗壯的腰身,感慨道:“得王主垂青,誠乃德今生之大幸。”
樑國王主倒是一點都不謙虛,猛點頭:“然也,然也。”
“阿婉……”周德徹底失笑——笑意濃郁。
小夫妻相顧,相攜;
輕鬆的歡聲伴着甜蜜的笑語,不斷傳出室外……
長信宮,
竇皇太后隔壁的宮室,紗幔錦障,花團錦簇。
兩頭翹起點長案,右邊幾卷竹簡,綁繩系的小竹牌上是纂體的‘國史’二字;左邊則散着一把算籌,與半合的賬冊是鄰居。
館陶長公主的女兒依在案前,肘撐在憑几上,靜靜的一動不動;這姿勢保持太久了,久到珠簾外候命的甄女卞女等宮人感到隱隱的不安。
‘叮!’
一聲清越的脆響,打破了宮室的靜謐。
緊接着,
是一連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音韻,和諧柔美,妙不可言。
阿嬌翁主轉頭,疑惑地巡視四周,很快露出寵愛並無奈的神情:“胡……亥……”
胖胖兔不知何時溜上牀,如人一般直立在牀頭,伸爪子去夠玉磬;撲空了,排磬搖晃,引起一片琳琅妙音。
被主人發現了?!
胖兔子一個騰身跳下地,三兩步躍進小主人的懷抱,賣傻賣萌,猛裝無辜。
“胡亥,胡亥!咯……”嬌嬌翁主被寵物的賣力表演逗笑了,親親抱抱,頓覺適才的煩惱海闊天空,俱成煙雲。
攬過胖兔坐到膝上,
阿嬌翁主重新展開賬本,拿起算籌:‘不想了,不想了!隨機應變吧!實在不行,就硬拖……大不了挨頓罵,難道阿大還能下令打死我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沒想到發錯了
抱歉,抱歉
急急忙忙寫了新內容添上去
字數肯定比原先多;放心,不會讓大家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