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心理作用, 加上後半夜住戶基本都已經睡下,池青那天蹭完解臨的手,回去之後居然睡着了。
一夜無夢, 什麼聲音都沒聽到, 沒有失真的聲音, 也沒有忽然驚醒。
直到天亮, 樓棟裡的人逐漸恢復活動, 各種攀談聲才逐漸多起來。
雖然晚上睡着的時間只有不到五個小時,在池青長達一週的失眠歷程裡已經稱得上奇蹟。
池青伸手去夠牀邊的鬧鐘,時針指向‘9’點。
有人匆匆地按電梯按鈕:【忘記帶文件袋了, 哎,今天上班肯定得遲到, 又得看經理臉色, 等會兒上班路上買張彩票吧, 要是能中獎老子就立馬辭職。】
也有人請假在家休息,卻盼着能去公司:【沒法上班, 這病什麼時候能好。我現在可是事業上升期,每一天時間都很寶貴,要是隔壁組XXX業績超過我怎麼辦,這次晉升機會……】
池青起牀之後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按時吃了藥, 捧着玻璃杯喝水的時候耳邊的話題換了好幾輪。
等到該上班的人都去上班, 時針又轉過小半圈, 樓棟裡就只剩下擔心業績的病患, 退休在家的老人, 以及放假的孩子,還有……一個接近下午才醒的醉鬼。
【我最討厭爸爸了。】一個年幼的聲音帶着哭腔說。
緊接着, 那個聲音停了很久,等池青放下水杯,從刀具上精心挑選了一把銀質摺疊小刀,又從果盤裡拿出一隻蘋果,蘋果削到一半的時候才又響起。
【不要打媽媽。】
【不要再打媽媽了——】
池青手裡紅色的果皮削至一半斷了。
樓下三樓,302室。
醉醺醺的男人渾身酒氣,看到家中正在操勞的婦女,啞着聲使喚道:“去給我倒杯水。”
“等一下,”女人那頭很久前燙染過的捲髮看起來異常凌亂,她手裡的衣服沒洗完,說,“我還在忙,你自己去倒。”
然而喝醉酒後的男人卻像是沒聽見一樣。
他等了等,藉着酒意,連日的不快在乾渴中爆發,擡腳就踹:“媽的——”
客廳角落裡,一個小女孩縮在冰箱旁,她眼睛很紅,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就跟你媽一樣,看了就來氣,”他扭頭道,“瞪着我看什麼!”
女孩兒從胸腔裡發出一聲很輕地哭腔,最後緊緊閉上眼,誤上了耳朵。
【以前家裡不是這樣的,自從爸爸的工廠倒了之後……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爸爸明明不是這樣的。】
就在她想“這一切能不能快點結束,怎麼樣才能快點結束”的時候,只聽“叮鈴”一聲。
門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男人罵罵咧咧停下手去開門,女人乘機連忙抹把眼淚把女孩兒摟緊懷裡,邊捂着她的耳朵邊說:“沒事啊,沒事,不要怕,你爸爸只是喝醉了。”
門外站着一個陌生人,見他開了門,那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才慢慢悠悠地從門鈴上鬆開。
那人很瘦,身上穿着件深色毛衣,略長的頭髮顯得整個人莫名陰沉,紅脣抿着,膚色白得過分。他在這棟樓住了很長時間,沒見過這個人,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另一隻手上捏着一把小刀。
兩指寬的摺疊刀,儘管是收起的狀態,也能窺探到部分鋒利的刀尖。
男人上下打量來人一眼,心領神會,脫口而出一句:“我沒錢!”
池青:“……”
“是來追債的吧,”男人原本過的也是風光日子,落難後一下從雲端落下,破罐子破摔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廠子也沒了,我先一貧如洗。你自己看着辦吧,我不怕你。”
池青沒說話,他站在門口,冷冷地朝房裡看了一眼,屋內情況和他聽到的差不多。
男人很顯然誤會了這一眼:“我真沒錢!”
“……”
“我不是追債的,”池青最後說,“況且你的命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值錢,活着浪費公共資源,死了浪費土地。”
“我來就想說一句話。”
男人怔怔地聽着那把冷淡的聲音。
“吵死了,安靜點,”池青手裡那把刀是剛纔削蘋果時順手帶下來的,其實沒有別的意思,他此刻用刀柄指了指屋裡的女人,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你再動一下試試。”
男人:“…………”
男人一時間都忘記思考,這位陌生住戶根本不住這樓層,怎麼會聽到聲音覺得吵。
以前也不是沒有人來勸過架,但是那些街坊鄰里大都考慮到他們畢竟是夫妻,人家家裡頭的事情很難管,警察都管不了,更何況是他們。
但不管怎麼樣,來過的人都沒有像這位這樣豪橫的。
這位陌生住戶看起來似乎不在意他們家裡發生了什麼,單純覺得吵而已,不像其他鄰居那樣義憤填膺,但是效果拔羣。
而被女人攬在懷裡的女孩子睜開緊閉的眼,發現一切和她剛纔在腦海裡求救的那樣,結束了。
她只來得及看到一眼那人拿着摺疊刀的手以及那副黑色手套。
池青說完沒再理會男人,電梯正好剛停靠到一樓,他直接按了電梯按鈕,電梯緩緩在三樓停靠的時候,電梯門打開,對上了剛從心理診所回來的解臨:“……”
解臨手指摁在‘開電梯門’按鈕上,方便三樓想進電梯的人進來,怎麼也沒想到在三樓碰到的會是池青:“你怎麼在這?”
池青:“我說我下來隨便看看你信嗎。”
解臨視線在池青手上,和302那戶人身上流連,最後說:“看目前這個狀況,很難相信。”
原先被唬得不敢吱聲的男人見過解臨,畢竟樓里長期住着這麼個人,很難沒有印象,他對上解臨笑吟吟的臉,一下勇氣倍增,像是找到了繼續作鬧的依據:“你們認識?他拿着把刀下來威脅我——我壓根就沒見過他,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解臨聞到男人身上渾身酒氣,又看了眼虛掩的門。
池青以爲解臨會問一句,但是他一句也沒問。
“你說威脅就是威脅?”解臨依舊那副好說話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好意思,沒看見,不在場。”
“……”
解臨示意池青進電梯:“我家租客性格很溫和的,幹不出威脅人的事兒,希望您下次說話之前注意一下用詞。”
和“性格溫和”四個字毫不沾邊的池青自己都覺得這番評價過於誇張,誇張到他沒能第一時間注意到這個詞的前綴。
解臨視線越過男人,落在男人身後那扇虛掩的門上,鬆開電梯按鈕前最後一段話顯然不是衝着男人說的,他說話聲音放緩,讓人不容易有緊張感:“報警記錄和醫院病歷這兩樣是認定家暴的重要證據,根據法條,可以聯繫居委會、婦聯以及派出所,這三個機構都義務保護你。當然具體怎麼做看你個人的意願,只是有時候父母的行爲和選擇,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孩子……如果你的孩子以後遇到同樣的事情,她或許會覺得忍讓是正常且正確的。”
解臨鬆開手。
電梯門徹底關上。
池青捏着手裡那把摺疊刀,迫於解臨敏銳的觀察力,只能主動解釋:“剛纔下樓電梯正好停在三樓,我聽到302屋裡有動靜……”
池青說到這,一頓:“你真的覺得我沒威脅他?”
解臨:“要看是哪種含義的威脅,畢竟你往那一站就是不說話也很容易讓人感覺到威脅。”
“……”
解臨繼而又說:“不過這種人,威脅一下又怎麼了。”
關於302的話題結束,電梯裡短暫陷入尷尬。
雖然昨天蹭完確實睡得不錯,但是在這種密閉且狹小的空間裡,池青內心深處那一點不自在被放大。
在電梯到達前一秒,解臨打破沉默:“吳醫生跟我說了。”
池青擡眼:“?”
“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配合你。”
解臨又看向池青一如既往戴着手套的手:“下次見面不用戴手套,戴着手套我怎麼碰你。”
池青之前和吳醫生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只是單純感到困擾,後來沒辦法纔拿出來對解臨解釋,但除這些之外,他沒想過其他的,更沒想過吳醫生會主動找上解臨,把治療計劃提上日程。
池青回去關上門之後才把手套一點點摘下來,對着自己的手看了許久。
直到手機鈴響。
他出門前隨手把手機放置在玄關處的櫃子上,手機響了好幾聲,來電人顯示:[季鳴銳]。
季鳴銳這陣子忙得沒時間睡覺,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在車裡睡了會兒,睡醒拿手機看時間才反應過來池青已經消失近一週,消息不回,電話也不接。
“喂,”電話接通,季鳴銳說,“大爺,你還活着啊。”
電話那頭那位大爺用最熟悉的語調說最冷漠的話:“沒死。”
季鳴銳:“還有口氣就好,嚇我一跳,還以爲你出什麼事兒了。”
季鳴銳從後座上爬起來,兩條腿睡麻了,他錘錘腿:“對了,你上次是不是說你在治療……有什麼進展沒有?”
兩人沒能聊上幾句。
因爲蘇曉蘭很快拉開副駕駛門,她帶着本子坐進去之後說:“這邊排查完了,去下一個地方。”
於是季鳴銳匆匆掛斷電話,熟練地翻到前面駕駛位上去:“行了不跟你說了啊,回聊。”
蘇曉蘭隨口問:“什麼治療?”
季鳴銳放下手剎:“還能有什麼治療,有病的那位唄。”
季鳴銳補充,“潔癖治療。”
蘇曉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池青的手,以及常年不離手的黑色手套:“那治療……有進展了?”
季鳴銳其實剛纔壓根沒等到池青迴應,但他依舊自信滿滿地說:“不可能,我兄弟我還不知道嗎,無藥可救。上回我去他家,他讓我碰他一下都犯惡心,能有什麼進展。”
車窗外,日頭落下,時間步入傍晚。
一天很快過去,日月輪換,最後一點光線也被遮住,道路兩旁的街燈瞬時亮起,又入了夜,外頭夜色昏沉。
池青躺在牀上閉着眼醞釀睡意。
然而每當他以爲自己可能可以睡着的時候,總有聲音忽然間冒出來:【他說得對,如果以後我的孩子也遇到這種事,她會不會也跟我做一樣的選擇?】
池青不用想都知道這個聲音來自三樓。
十分鐘後。
池青第二次敲響了對面那扇門。
“我沒戴手套,”解臨開門時,池青身上就披着一件薄外套,他聲音依舊是冷的,只是眼神不自然向下,顯然除了嗆人以外,很不太習慣其他表達方式,“……你現在方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