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喧譁
說起來,花真還是很有腦子的。
她硬生生將出門買吃食給做成了慣例,一來二去地,那門房查驗之人便也習以爲常,再加上花真在後宅的積威,每每其大丫鬟帶着小婢女出門,那查驗婆子恨不能閉眼放人,哪裡還會仔細對着臉瞧?
便如今日出門時,衛姝便是跟着個百花院的二等丫鬟一起走的,那查驗管事半句多話沒有,對了腰牌立時放行。
酥千盒的櫻桃酥熱着吃也就平平,放涼了卻是別有風味,因此縱使花真不在家,她院中的丫鬟出門買吃食,亦無人相疑。
走出帥府角門時,衛姝心下亦自感慨萬千。
她可是記得前番自個兒回府時,那白眼管事連她的髮辮都要打散了瞧,後來雖拿了衛姝的錢未曾備細查看,但至少還是要看一看長相的,哪像今日這般鬆泛?
出府時一切順利、諸般皆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同行的丫鬟臉拉得有三尺長。
沒被花真帶去別院,這丫鬟自覺受到了冷落,對衛姝便也沒個好聲氣,好似虧欠她的不是花真,而是衛姝。
待走到銀氈大街之後,她便寒着一副眉眼,端出主子的款兒來,命衛姝獨個兒去酥千盒買吃食,她自己卻是逍逍遙遙去了別處閒逛,似是要籍此排遣心中鬱結。
衛姝憋不住地想要笑。
這要不是明知道就是個小丫鬟對主子生了芥蒂,她還真就以爲這是臣子向皇帝討封而不得,遂鬱鬱寡歡、寄情于山水之間、再寫上兩首歪詩以抒情志呢。
兩下里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套出來的。
將食盒的提欄往胳膊上拉了拉,衛姝的手指不期然滑過袖口,動作微微一頓。
昨晚阿力給的那隻錦囊,此刻便在袖籠裡揣着。
她沒將這東西交出去。
委實是那酥千盒裡那麼些個夥計並賬房先生,她也不知該將錦囊交予誰啊。
從昨晚到此時,阿琪思的記憶始終不肯涉及固德,好似這姑娘對其人其事根本便懶怠多想,這便讓衛姝十分犯難,最後只得先將東西好生收着,畢竟這總比貿然送出去要穩當些。
若是兩日後阿力問及錦囊,衛姝也已經想好了說辭,就推說身邊一直有人盯着,尋不到空兒把東西遞出去,過後再多套幾句話,想來就能知曉該把東西交給誰了。
提着食盒在銀氈大街找了小半刻,衛姝方纔在個脂粉攤兒前找到了那二等丫鬟。
那丫鬟正在那裡挑東揀西地,根本無暇理會衛姝,只趕蒼蠅似地衝她揮手道:
“我這兒正忙着呢,用不着你在跟前。你且隨便去找個什麼地方呆着去,待到酉初一刻咱們在巷口碰頭。”
她手上拿着出入的腰牌,衛姝自個兒卻是沒法子回府的,如今見她顯然還要再多逛一會兒,縱使心中不願,衛姝卻也只能笑着道“好”。
那丫鬟見她還算識趣,面色倒好看了些,側過臉來拿眼角上下颳了刮她,掀動嘴皮道:“少去人多的地方,別給咱家主子丟了臉。”
衛姝自是滿口應下,與那丫鬟分開後,便尋了個人少的巷子,往那牆根兒底下一蹲,閉目調息起來,順帶着曬會兒太陽。
今日的天氣並不大好,雲絮厚積、陽光稀薄,一陣陣北風拂過,似是那冬日猶自戀棧不去,卻是將前些時的春暖也給趕去了別處。
衛姝揣着兩手,眯了眼睛望向天空,良久後,悵然一嘆。
她其實也想在街上走一走的。
銀氈大街與金氈巷比鄰,繁華猶勝前者,巷陌亦是錯綜複雜,若是能仔細走上一遭,便可將這一帶的地形熟記於胸了。
可是,她不敢。
這幾日連續遭逢數位“故人“,她着實是心驚膽戰,不想再和誰來個不期而遇。
老天似是聽見了她的祈求,遂慷慨地予了她一段獨處的時光,她在牆根兒下頭蹲了好半晌,竟是連個路過的行人都沒遇見,險些不曾迷瞪過去。
好容易捱到了差不多的時辰,衛姝拎着食盒回到了金氈巷,那丫鬟卻還沒來,也不知逛到哪裡去了。
衛姝此時只想早早回去,後宅那地方至少還安全些,莽泰也不會把外人往那裡帶,如今在這巷口乾站着,她那一顆心總有些七上八下地。
便在此時,前方短巷中忽地傳來一陣喧譁,其間還雜着幾聲異響,“啪”、“啪”有聲。
那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衛姝的眉鋒瞬間染上了寒意。
兀自站了一會兒,短巷中的喧譁卻是益發響亮,男子放肆的大笑刺透了微薄的暮色,衛姝掠了掠髮鬢,終是拐進了巷子。
角門那裡正擠着一堆人,男女老少皆有,每個人的脖子上皆套着繩索,被兩騎快馬趕牲口一般地趕着,團團堵在門邊。
喧譁聲便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衛姝在巷口處停下了腳步。
那兩騎皆是金人兵卒,穿着半甲,戰袍下襬撩起系在腰間,露出了帶馬刺的皮靴,青皮腦門上畫着牛首,瞧來地位並不高。
此時,這兩個金兵正不停揮動着手中的馬鞭,專門揀着人羣中的婦人抽打。
那馬鞭乃是特製的,末梢帶鉤,每一鞭揮出,便會卷下一片衣物來。有幾名年輕的女子此時已是衣不蔽體,裸露的肌膚上佈滿鞭痕,觸目驚心。
那兩個金兵卻好似以此爲樂,狂笑着加快了揮鞭的速度,同時拉緊手中索套,人羣登時東倒西歪,如同被收割的雜草一般。
可是,從始至終,這羣人都不曾發出一聲哭喊,亦沒有一丁點躲閃的意圖。
除了拖動雙足向前走,這羣人就彷彿失去了知覺,既不呼痛,也不反抗,任由那兩個金兵一路鞭撻拖拽。而一旦摔倒在地,他們便會迅速爬起來跟上大隊,好似相較於挨鞭子,掉隊纔是更爲恐怖之事。
看着他們臉上醜陋的刺青,衛姝知曉,這是一羣離奴。
“牧那黑泰”這四個金字,已然滲進了他們的血肉,遠遠望去,就好似他們生下來臉上便帶着刺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