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錦囊
衛姝原就是諸候之女,出身於名門,對此自是一目瞭然。
然而,她的困惑卻也籍此而生。
這都一千年過去了,這高門望族家裡的事兒,居然還是這般模樣?
當初中箭身死時,衛姝還曾隱隱想過,是不是她這“昏君”一死,有明主踐祚,便會還世道以清明、許百姓以太平?
可眼下瞧着,這不還一樣麼?
中原戰亂頻仍、百姓流離失所;士族大戶只管私鬥、不顧蒼生;袞袞諸公忙着中飽私囊、拉幫結夥;天子鎮日裡將“明君”掛在口邊,卻根本不知何爲明、何爲君。
一如當初丹墀之上的衛姝。
千年前她未曾做到之事,千年之後,依舊無人能夠做到。
秦始皇、唐太祖、漢昭帝,爾等……也不怎麼樣啊。
衛姝說不出是感慨、失望還是僥倖,有那麼一息,她覺着自個兒那“孽皇”的名號,似乎也並不是那般難以入耳了。
那廂固德猶在溫言說着話,衛姝分出一半心神聽着,聽出對方意在安撫,目的不過是讓這小宋奴盡心替主子辦差,待到事成,必會有“天大的好處”等着她的。
這話就有點不着邊兒了。
身首異處、死於非命,那能叫“天大的好處”麼?
衛姝隱在袖籠裡的手輕輕摩挲着鐵錐,低垂的眉眼間有着一閃而逝的譏誚。
好容易說完了勉勵之語,固德便垂眸望向衛姝,衛姝心領神會,立時依足金人禮節蹲了蹲身,再用着感激涕零的語氣顫抖着道:
“婢子謝少將軍厚愛。婢子願爲少將軍效死。”
固德定定地看着她,淡極近無的眸光中不帶情緒,彷彿眼前之人並不存在,他看的只是一團空氣。
“去罷。”
他輕聲地道,語氣仍然很是溫煦,還作勢虛扶了衛姝一把。
衛姝自是不可能由得他來扶,側身避開了,又依照禮數退後幾步,方纔轉身前行。
轉過拐角,身後便傳來了極沉重的腳步聲,衛姝聽出那是阿力,便故意放慢了步伐,沒多久,阿力壓得極低的喚聲便即響起:
“等一下。”
衛姝依言停步,阿力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將個錦囊朝衛姝手裡一塞,道:“明日將這個交給蘇千河。”
語畢,扭頭就跑。
竟是連給衛姝回個“是”字的時候都不肯。
衛姝欲呼而不得,只得眼睜睜瞧着那一道身影飛快遠遁,心底裡滿是茫然。
蘇千河?
是誰蘇千河?
………………
其實,是“酥千盒”。
當衛姝提溜着一食盒的櫻桃奶酪酥合子,慢悠悠晃過銀氈大街那鱗次櫛比的鋪面時,心下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鬧了半天,此酥非彼蘇,這世上也並沒有一個叫做“蘇千河”的人,倒是有一家喚作“酥千盒”的旺鋪。
因賣得極好口味的奶酥、炸奶皮、酥合子等甜食,這酥千盒在白霜城可謂家喻戶曉,每日裡食客盈門,便連貴族豪門亦多有在它家買吃食的。
花真便是此間常客。
她是貴族姑娘、千金小姐,自不可能親自來買吃食,便時常使喚婢女出門去買,而這個稱得上是巧宗兒的差事,便着落在了阿琪思的頭上。
百花院中,很有幾個婢僕因此而生出嫉恨,時常給阿琪思吃些不打緊的苦頭。
然而,這些人卻並不知曉,那每隔上一段時日便跟着大丫鬟出門買酥合子的,有時是阿琪思,有時,卻是花真。
此乃百花院諸多辛秘之一。
阿琪思與花真身量相仿、年歲相仿、便連行止間的某些特徵,亦在花真的有意安排之下,有着幾分相仿。
如此,花真假扮阿琪思便也極爲容易,只消換上合適的衣物,揀着人少的時候出門,便不虞被人發現。
這事還是從半年前開始的。
花真出府的時日並不一定,有時一個月都不出門,有時卻是一個月裡好幾回。
沒人知道她出去做什麼。
據阿琪思觀察並衛姝的回憶,恐怕連蓿對此亦知之有限。
這位奶嬤嬤最大的作用,便是領着兩三個花真的心腹婢子,幫着主子遮掩行跡。
而每逢花真秘密出府時,阿琪思便會被蓿以各種事由拘在某處,不令她與人照面,直待花真回府後,才準其回屋。
花真彷彿並不是很擔心阿琪思在外面亂說。
衛姝先還有些不解,過後再一細想,終是明白了原因所在。
花真的確用不着擔心一個小小的宋奴,原因無外乎兩個字:
出身。
高貴的金人貴女,與微賤的宋人婢僕,兩下里本就有着雲泥之別。花真甚至用不着動手指,只消一個眼神掃過去,百花院的所有宋奴便會立時灰飛煙滅。
而花真處置這些不聽話、不當用的宋奴時,亦自有其一套法子。
她在後宅北角的獸園裡,養了一頭花斑猛虎。
愛美的花真素來喜愛一切美好的事物,那頭花斑虎皮毛金黃、紋理華美,她是愛極的。
她豢養着那頭猛虎。
以諸多婢僕的血肉。
若你老實且有用,由那猛虎便只是一個威懾,只要你不去觸犯某些人或事,你便永遠無需面對虎口;而若你做不到上述這些,那麼,請君入甕。
所以,花真從不擔心阿琪思或其餘婢僕敢於背主,因爲背主的下場所有人都看得到,那虎籠外的人骨,便是最好的佐證。
在憶及此事後,衛姝對阿琪思在“麻煩纏身”與“裝腔作勢”之上的天賦異稟,那是打從心底裡地佩服着。
花真之舉,反過來也證明了阿琪思僞裝之真。
所有人皆以爲,這不愛說話的姑娘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宋奴,殊不知人家那是兩膀一晃有千斤之力,莫說殺一頭老虎了,就算是開山也……呃,這個好像還真不行。
總之,阿琪思姑娘做戲的天份,在衛姝看來堪稱登峰造極,卻是比其武技還要高出一頭的。
再看花真,那也果然是少將軍固德的親親好妹妹,二人行徑如出一轍。
做哥哥的安插眼線偷查妹妹的私房錢,做妹妹的則喬裝改扮偷跑出府。
不得不說,在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上,這兄妹倆還真是各擅勝場、無分軒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