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一出,姜氏越覺羞愧難當,只想着早早讓衛姝脫出這泥潭去,指尖甫一觸及那一角玄色衣袖,立時便往回扯。
卻不想,那布料竟是滑不溜手,倏然自她掌中抽離,她手中一空,心頭也突地跳了一下,定睛再看時,眼前又哪裡還有衛姝的影子?
她這是走了?
姜氏愕然了一息,正欲回首再看,“轟”,一聲驚天巨響驀然而至,直將腳下磚地震得連顫了幾顫,迎頭大片煙塵撲面,灰濛濛蔽人眼目。
姜氏大駭,下意識舉袖掩住口鼻,耳畔很快便傳來了好幾聲咳嗽,顯是已經有人嗆了不知從哪來的灰,其間還夾雜着女子慌亂的驚叫。
“看看看……那邊壽壽壽……山石……”
恍惚中,不知是誰顫抖着說了句話,那嗓子哆嗦好似脖頸被什麼東西緊緊捏住,硬是將一口氣掐成了好幾段兒。
屋中諸人尚還不曾自混亂中回神,此際聽了這話,皆不由自主張大了眼睛,扭頭望向院中。
錦繡堂東面的院角處,原先是有一塊丈許高的玲瓏石的。
數年前,賀馮老太太過整壽,程濟便特爲託人從江南運來了這方瘦山石,借那“瘦”字諧音,寓意壽比南山。
可現在,這塊奇峻的山石子它……
沒了。
卻也不能說這塊兒石頭徹底地消失了。
事實上,山石還在,只不過改了個樣兒,從丈許高清奇透漏的一整塊奇石,變成了鋪了小半個院子碎石屑並一段不盈寸高的石基。
西風兀自拂着,吹散了滿院塵砂,現出了院子東首的那面白牆。
從前,那裡有山石遮擋,無人知曉石後光景,而眼下,那牆頭低垂的藤蘿清晰可見,一道玄色身影便嵌在那雪白黛綠之間,如一根筆直的墨線,將衆人的視線劈作兩半。
錦繡堂不知第幾次陷入了死寂。
只是,這一次,這岑寂不再如方纔那般隱含着怨毒與惡意,而是純粹的戰慄。
深入骨髓地戰慄。
畢竟,那單手碎巨石的女子就在隨隨便便站在不遠處,並且,正自邁步往屋中而來。
她什麼時候出的屋子?
這眨眼都不到的工夫,這自稱衛姝的少女是如何做到在衆目睽睽之下突然現身於屋外,還順手劈了塊山石的?
而更教人害怕的是,幾乎所有人都將她的行止看在了眼中,可卻連一聲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那麼大塊兒的山石就生生被她劈成了碎渣。
若是她劈的不是山石,而是……別的什麼呢?
剎那間,明間兒裡至少有十來顆腦袋不由自主地就往下矮了半截,小馮氏更是大半個身子都陷進了椅子裡,整張臉時青時白,好似開了染坊。
她這會子心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
這能不怕麼?
她這廂話方說完,那一頭山石子就捱了劈,但凡她腦瓜子還能轉,便無法不將這前後兩者連在一處想。
這要說不是衝着她以及他們西府來的,打死她都不信。
這就是明晃晃地張目。
爲姜氏母女張目。
怪道姜氏此番歸家理直氣壯地,卻原來是找了座大靠山啊。
小馮氏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痙攣着,死死閉住嘴巴,一聲不出。
她從來都是曉得審時度勢的。
若不然,她也不能哄得她那老姐姐幾十年如一日地爲她所用,就連進京都帶着她這一脈,如今又還住在一所宅子裡,錢財上頭更是由得她予取予求。
小馮氏一向便知道,只消將馮老太太一人用到好處,東府那幾個男丁再有本事,對他們西府亦無可如何。
但,眼前這手劈山石的少女,卻顯然絕非馮老太太能壓服得住的。
只怕天王老子來了也未必壓得住她。
小馮氏旁的本事沒有,拈輕量重,她卻還省得,知曉此時絕不是什麼面子裡子的事,那是腦袋夠不夠硬的事。
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那書裡也說什麼君子啊圍牆啊的,總之,情形於己不利時,便得忍讓。
總歸日子還長着,姜氏還能一輩子靠着這女煞星不成?
暗暗地吁了一口長氣,小馮氏將視線投向下首的西府諸人,目中隱有提醒之意。
惜乎這時候大多數人還在震驚之中,能夠看見並領會其意者,不過三五之數。
“此事,到此爲止。”
墨色裙裾拂過門檻,清冷的語聲亦隨步履散開。
沒有人說話。
唯有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程月嬌瞬也不瞬地看着漸行漸近的衛姝,大眼睛裡盛滿了星星,險些能閃出眼眶。
衛姐姐威武!
衛姐姐最厲害最厲害了!
她忍了又忍,好容易纔將這話給壓在了舌頭底下,一張臉卻笑得宛若春花盛放,旁邊的姜氏亦是面上帶笑。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陰謀算計皆是泡影。
毀謗者舌頭再長,也只生了一顆腦袋。
有趣的是,越是長舌之輩,其膽氣便越短。
或許,便是因了貪生怕死、蠅營狗苟,他們纔會將一條舌頭修煉得格外鋒利,試圖以那龐大無匹的言辭虛飾,掩蓋自己的羸弱。
而於姜氏而言極是艱難、需得花費無數口舌方能自證的清白,在某些能爲通天之人眼裡,可能真不如碾死一隻螞蟻容易。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明顯有些變了音的語聲方纔顫抖着傳來:
“就……就算都是真的,那賊……賊人到底想搶什麼東西,竟……竟還勞動姑……不、不,是勞動閣……閣下這樣的高手出……出手?”
總算問出來了。
衛姝面色淡然,拂了拂衣袖。
根本用不着去看那說話之人,她便已聽出此必爲程汜出言,方纔那“劫色”之語,亦出自他口。
嘴賤如斯,甚是罕有。
朕也算開了回眼。
自打聽聞那賊匪是爲劫物而來,程汜便是一臉地貪婪,他自以爲掩飾得很好,衛姝卻早已瞧在了眼中。
想來,這位西府大老爺以爲姜氏私藏着什麼稀世珍寶,纔會引來盜匪的覬覦。
坦白說,若不是怕紅鯉囊干係太大,衛姝還真挺想將之交予程汜,坐看這人自取其死的。
從前她可沒少幹這樣的事,畢竟孤家寡人、鮮有樂趣,能坐在龍椅上看跳樑小醜唱戲,亦是一樁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