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匪?!
竟是真的遭了賊匪麼?
西風透窗紗,滿屋子陰陰地涼着,那安靜便也越發地顯得壓抑。
在那一息的岑寂裡,幾張低垂的面孔現出了笑意,另一些探詢的眸光投向了俏立於前的姜氏母女,似欲洞穿那華裳麗顏、滿頭珠翠,窺視更多不可視、不可知的東西。
有時候,靜默亦是有着實質的,如泥濘的水波,在錦繡堂中緩緩彌散。
再一息,忽有喧譁驟起,不知有多少人同時開口說話,噪切聲大得幾能掀翻屋頂:
“喲!山匪?這太平年月哪來的山匪?”
“遭了匪禍還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地,別是假的罷?”
“人都死光了,偏活下了你娘兩個,怎地這般巧法?”
“那山匪是劫財啊,還是劫色啊?”
末了一語一出,滿室驟然若死,再無半點聲息,然鼎沸紛亂,卻直逼鬧市。
“非爲財色,只爲劫物。”
一道語聲忽起,似自天外而來,斫碎滿堂死水。而後,風便涌了進來,湛然透骨,亂了無數衣袂。
這一剎,衆人彷彿被那清冷的語聲滌去了雜念,又似是自某種難以言說的情境中回神,不約而同望向了聲音的來處,隨後便發現,說話的居然並非姜氏,而是……
那個身著玄衣的少女?!
對了,她是誰?
方纔如何竟好似沒瞧見她一般?
在少女語聲傳來的這一瞬,疑問陡然生髮,而直到此時衆人才驚覺,方纔那驚鴻一瞥之後,這氣韻古怪的少女就彷彿隱去了身形,再不曾入得衆人眼目。
即便她就站在姜氏母女身後。
即便她離着所有人皆不過數步之距。
可是,在她開口說話之前,她就像是並不存在一般,泯然於衆。
馮老太太亦被此聲驚醒,旋即便想起,自個兒院子裡確實多了一個生人,而她竟已不記得這小姑娘方纔有沒有向自己見禮,再細看那雪膚花貌、麗質天生,不由得無名之火起,沉着臉道:
“哪裡來的野丫頭?真真好大的膽子。長輩沒問你話,你倒自說自話起來了,還有沒有點兒規矩?誰許你開口的?”
咄咄連聲,語氣生硬至極,老太太這一刻顯是動了真怒,眉間豎紋如怪目,散發出森森冷意。
“在下衛姝。”
少女卻好像並無所覺,語聲輕緩,意態悠閒。
語罷,她將衣袖掠了掠,徐步上前,自然而然便將那母女倆擋在了身後,面上的笑意仍舊溫好,不帶一點菸火氣:“姬姓,衛氏,名姝。”
寥寥數語,入耳時,卻似是帶着極重的分量,特別是那姓、氏、名的自述,不似此世之人,倒有高古之風。
明間兒裡再度靜了下來,唯有衛姝的語聲時起時落,若山間流泉,乾淨清冷,字字入心田:
“那羣賊匪是爲了某件東西才於半路劫殺二夫人的車馬的。不過他們已經全被我一人擊殺了。二夫人這些日子也並不在別處,而是一直都在太原府姜家一所別院暫避,今日方歸。”
言至此,她語聲忽止,臻首微擡,似有若無的眸光睇向屋子的一角,復又展顏而笑:“此事始末,容後便知,諸位少安毋躁。”
錦繡堂裡,又一陣涼風拂了過去。然而,那古怪的安靜卻是因此而愈甚。
這倒並非衆人被此語所懾,而是這短短一席話着實太過出人意表,從入耳到想清其間細處,總要有個三五息的工夫。
而在此時,包括馮老太太在內的所有人都未曾意識到,這自稱衛姝的女子,由頭至尾,沒向任何人見過禮。
無論是官眷如王夫人,又抑或是年長的馮氏老姊妹並幾位太太,在此女眼中,皆如無物。
而奇怪的是,這無禮之舉經由她行來,卻恍若天經地意、順乎自然,彷彿她生來就當如是。
“老身我卻是糊塗了。”好一會兒後,一道頗爲柔和的語聲方纔響起,卻是小馮氏開了口。
她生得一張圓潤的臉,五官遠較馮老太太和順,眉眼間依稀還殘留着當年的秀氣,想來年輕時姿容甚美,如今縱是年老,面相卻還不難看。
她眯着眼睛地打量了衛姝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後的姜氏母女,和和氣氣地道:
“老身年紀大了,腦筋沒你們年輕人清爽,實是沒聽懂衛姑娘這話的意思。怎地二哥兒的渾家這兩個月竟都在太原麼?那太原府又爲何一直傳信說到處都找不着人呢?難不成竟是親家一家子商量好了,傳了假消息給我們?
若真是這般,親家卻也糊塗,直與我們說了便是,兩家乃是姻親,什麼事不好商量的?用得着拿假幌子來糊弄人麼?自家人不親,那來歷不明的外人倒親近着,咱們老程家也沒那般不通人情事故罷。
再一個,二哥兒的渾家往後還得在這個家裡頭住呢,這不是教她也爲難麼?”
說至此節,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微有些責備地看了姜氏一眼,道:
“你這孩子也是,忒拿自己當外人了。依老身看,你還是實話實說罷,不管你母女兩個經了甚事,我老程家都不會不認你們的。”
在在所言,皆爲懇切。
姜氏沒去看她,只低眉望着腳下的青磚,心底的躁意一突一突地往上拱。
又是如此。
總是如此。
東府每有事出,追根溯源,總會着落在西府頭上,而西府諸亂之因,便是這看似和氣的小馮氏。
便如此刻,小馮氏這一番話聽着像是在爲姜氏考慮,可卻意指姜氏與孃家人合起夥來瞞騙夫家,目的是將她母女失身之事掩蓋下去。
這是認定了她們已被賊匪所污。
身爲長輩,如此歹毒之語,她怎麼說得出口?
當着滿屋子的男女親戚,她怎麼就能明着將那髒水往她娘兩個身上潑?
她怎麼能?
姜氏竭力抑下堵上心頭的那口氣,閉了閉眼,猛地提步上前,伸手便去拉衛姝的衣袖。
程家的這趟渾水,實不該污糟了人家乾淨爽利的一個小姑娘,這本就是她姜文穗的命,活該她一人生受,若是帶累得旁人無辜遭謗,豈非她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