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也不知道。”晃了好一會兒後,衛姝終是抖着嗓子說道,語聲中有着明顯的哭腔:
“昨天我去城北空屋的時候,恍惚瞧見有個男人馱着個穿藍袍的人走了。雖然我不識得破軍,但我識得……識得他那身兒衣裳。”
她扯了扯自個兒身上的裙子,以示二人奴僕身份相同,故衣著亦相似,她才憑此認出了對方。
“那你又是如何做的?”周尚語聲淡然,神情亦如是。
衛姝輕咬脣瓣,下死力逼出了兩顆晶瑩的淚豆,一面舉袖拭淚,一面抽噎着道:
“我……原本是不想理會的,可是……可是那地方本就是我與破軍約見之處,是以我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跟在那男人身後,見他去了神廟街的山神廟,我……我便躲在外頭等着,想看看他要做什麼。
誰想我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有人出來,那時候雨越來越大,又打着雷,我想着他們是不是從別的地方離開了,便壯着膽子進了山神廟,然後……然後我就在後院那口旱井裡面看到了……屍首。”
“哦,你看到了屍首。”周尚重複了一句,望向衛姝的視線很是冷肅。
衛姝點了點頭,打着哆嗦道:“是……是啊,周叔,那井裡面有兩個屍首呢,其中一個年輕些的,穿着與我差不多的衣裳,如今想來,那可能便是破軍了。另還有一個男人,頭髮白了幾根,瞧着有些年歲了,我卻……不識得。”
周尚靜靜地看着衛姝,並不言聲,予人的感覺就像是在聽一件與己無關之事。
衛姝啜泣了幾聲,又繼續說道:“那兩個人……兩個屍首……滿頭滿臉都是血,也瞧不出面目來,就像是……就像是打架的時候掉進井裡死掉的,我也……我也弄不清楚……”
鉤八,朕謝謝你。
說出上述這番話時,衛姝發自內心地如此想道。
若不是被鉤八暗算在先,受了極重的內傷,此際的她也不會面色慘白、氣息混亂,洗脫兒一個擔驚受怕的小姑娘模樣,與此時的說辭正相契合。
“如此大事,爲何在山神廟的時候不說?爲何在路上不說?爲何直到我問了,你才說?”
周尚陡然出聲,雙目瞬也不瞬地盯着衛姝,銳利的眸光幾乎在她身上穿出兩個洞。
衛姝哆嗦了一下,顫聲道:“我……我實在太害怕了,且醒過來的時候腦袋也迷糊着,待到我想起這事兒來的時候,周叔你又一直在給我使眼色,我就……就以爲周叔你全都知道了,不教我往外說,我就沒……沒說了。”
周尚兩個眼睛登時張得老大,連帶着額角處都聳起了鼓包:“我……我那是不讓你說話麼?”
他呼哧呼哧喘着大氣,好像已經快要維持不住表情了:“我那是聽見外頭有人走動,就使眼色讓你小心些行事。你沒聽見外頭有人?”
“啊?有……有人麼?可我……我沒有聽到啊……”衛姝滿臉茫然,語聲囁嚅,整個人也搖搖晃晃地,好似下一息便要暈倒。
周尚張着嘴巴,倆鼻孔使勁兒往外出氣,半晌沒接話。
話至此節,餘言皆入榖中。
接下來再怎樣說,都只能圍繞周尚彼時的那個眼神,而衛姝此前所述便也合情合理了起來。
當然,破綻也並非沒有,細翻翻還挺多。但只要衛姝咬死了“領會錯了周叔的意思,沒敢在廟裡就說出來”,則此說便無可指摘。
說謊實則並非上策,衛姝自己也很清楚。可如今的形勢對她極爲不利,她不得不強說此言。
因爲黑暗中的那捲書,實在太難讀了。
佔着阿琪思的身子,卻尋不回阿琪思全部的記憶,衛姝根本無法窺得此事全貌,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鉤八臨死前的那句“小心”,絕非虛言。
雖二人相遇乃是偶然,但他的殺意卻是真的。
鉤八與箭十一,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敵。
他不是第一個欲殺箭十一之人,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也因此,衛姝不相信任何人,哪怕阿琪思對周尚似乎很是信任,衛姝也決定將鉤八其人其事瞞下。
橫豎那井裡確有兩具屍首,又被仔細動過了手腳,即便周尚再如何查也不可能查出端倪來,否則,他也不會多番拿話試探、暗中窺察了。
此外,冥冥中衛姝還有一個感覺:
鉤八與周尚是完全不同的兩路人馬,彼此間並無交匯,被揭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們有麻煩了。”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屋中二人同時吃了一驚,俱皆望向聲音的來處。
而其實,衛姝早便察覺到了隔牆有耳,此際不過是佯作吃驚,可週尚的吃驚卻是真的,是故看上去他反倒不及衛姝那樣“震驚”了。
東次間的布簾不知何時高高挑起,一道風姿綽約的身影出現在簾下。
那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上著綠衫、下系紅裙,雖然穿着一身布衣,髮辮也只是隨意地束成一根長辮,卻依舊難掩她高挑的身段與清秀的五官,一雙眼睛更是顧盼神飛,令人見之難忘。
這便是周尚口中的“孩子他娘”?
看了看周尚,再看了看這清俊的女子,衛姝深覺這夫妻倆九成九是假扮的,正想着這女子又是何人、該如何稱呼,驀地,眼神微微一凝。
周尚此時已經站起身來,叉手向那女子行了箇中原纔有的見禮,口中喚了一聲“葉統領”。
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話!
他們是中原人?
衛姝心下大爲詫異,佯作低頭行禮,眼中的那一絲訝色自是無人察知。
“坐。”姓葉的美貌女子語聲低沉,回的亦是中原口音。
擡手示意周尚歸座,他自己也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一舉一動大開大合,姿儀極是灑脫。
衛姝顧不得他二人吐露的鄉音,視線不由自主便瞄向了葉姓女子突起的喉結。
這……這……這分明就是個男人啊!
衛姝險些驚掉了下巴。
且不說那滾動的喉節了,只說那低沉有力的喉音,也絕不是女子能夠發出來的。
然而,若拋開這兩處不提,單看其人身段樣貌,卻是活色生香美人兒一個。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位葉統領也未刻意扭捏作態,一行一止發乎自然,但卻並不予人古怪彆扭之感,反倒讓人覺得這“女子”別有一股英氣,絕非尋常庸脂俗粉可比。
想不到,男扮女裝也能有此動人的姿容,衛姝只覺心頭劇震,一時間竟連話都忘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