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所極小的宅子。
進門後走不上幾步便是三間正房,東西兩廂並無屋舍,從排布上看,依舊是不成章法的番邦樣式。
衛姝亦步亦趨跟着周尚行至屋前,見那房舍不過黃泥所築,屋頂的瓦片新的疊着舊的,也不知修補了多少回了,最上方的石頭尖頂也禿了一半。
難怪如此巴結呢,卻原來是個窮家陋戶。
兩個人先後進了屋,待到屋門闔攏,周尚面上最後的一絲討好,便也隨着黯淡的天光被掃去了門外。
他驀地挺直了佝僂的腰桿兒,闊步行至桌邊,撩起衣袍大馬金刀地坐下,擡頭目注着衛姝,問:
“你見到破軍了麼?”
破軍?
這是何人?
衛姝眉峰輕蹙,腦中卻響起“豁啷”一聲,恍若輕舟破開重重水浪,黑暗中的書頁竟就這般翻動了起來,逐漸幻化成了半掛於井沿的那具屍首。
那便是……破軍?
隨着這個念頭的泛起,腦海裡的迷霧似也有了鬆動的跡象,衛姝屏息靜立了幾息的功夫,記憶就此逐一呈現:
的確,那模樣乾淨的死者應該便是周尚問及的“破軍”,這並非其人真名,而是代號,類似於阿琪思的“箭十一”。
便在昨日,在周尚的提前安排下,阿琪思與破軍約在下晌相會,約見地點則是位於城北的一處空屋。
阿琪思依約而至,然而卻並沒見到破軍其人,反倒意外發現了一封夾在門後顯眼處的信。
信中說破軍已被劫持,如欲救人,便去神廟街那座廢棄的山神廟。
因那信中的某幾處用字很是怪異,阿琪思由是提前猜到或會遇見“故人”,遂此決定孤身前往,而那封密信則被她當場撕碎吃了。
箭十一的來歷,還真是相當地神秘啊。
憶及至此,衛姝不免心生感慨。
那山神廟裡後來發生的一切,皆是衛姝親歷,倒也不必再提了。
因阿琪思此前只知破軍之名,卻從未一睹其真容,故在昨日看到那年輕男子的屍身時,衛姝的腦中才會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
“地底糧庫的地形圖呢?破軍有沒有給你?”
周尚再度問道。
相較於前一問,這後發的連續二問直教衛姝心驚肉跳,記憶也再度被激發。
是了,昨日之約確實是爲了拿到由破軍送出的白霜城地底糧庫地形圖。按照原本的計劃,若一切順利拿到了地形圖,阿琪思便會於今日轉交給周尚,而周尚今日來尋她,想必亦是因爲有約在先,故一路尋至山神廟中。
可是……地底糧庫?
這豈非一城之機密所在?
周尚要這等圖紙作甚?
還有,那破軍又是從何處拿到這份地形圖的?難道是……盜來的?
衛姝不由悚然而驚,同時也隱隱覺得觸到了某個關竅,然而任憑她再怎麼想,被黑暗隱去的書頁卻不肯再亮起分毫。
不過,隨着部分記的恢復,破軍的身份倒是變得清晰了一些。
原來,這破軍乃是掌管白霜城府庫的正使家中的一名宋奴,因是個喑人,天然便比常人更易保守機密,故被安置在書房當差,就此知曉了主子藏圖紙的地方。
是周尚說動了他。
在阿琪思的記憶中,周尚似乎只與破軍見過幾次面,破軍便慷慨允諾幫他盜取圖紙。而若不是鉤八斜刺裡殺將出來,今日這事至此便已了結……
慢着,鉤八?
衛姝忽地心頭一跳。
殺死破軍之人,正是鉤八。
鉤八行兇的因由,衛姝此前一直思之不清,可眼下結合周尚所言,難道……鉤八正是爲了那份地底糧庫圖才殺掉了破軍?
那他在山神廟守株待兔等的人,究竟是誰?
此刻回思,昨日留在城北空屋的那封密信之語氣、用字等等,皆與鉤八頗爲相似,字體也與記憶中鉤八所書極像,衛姝覺着,那八成便是其人親筆所書。
而從信中措詞來看,至少在留信的時候,鉤八彷彿並不知與破軍相約之人是誰。
若此說成立,則昨日阿琪思出現在大殿時,鉤八其實也是……出乎意料的?接下來的生死搏殺,難道也並非鉤八專意針對阿琪思設的局,而是一次……不期而遇?!
衛姝一下子攥緊了手指。
越是細想她便越覺着,這猜測八(啊)九不離十。
鉤八素來縝密,若提前知曉會與箭十一交手,他必定會在山神廟各處設伏,而不是隻守着一座大殿,連個機關都沒放。
隨着此念,新的記憶涌入腦海。
鉤八懂機關術。
雖稱不上精於此道,但佈置幾處機關誘對手入局於他卻也不難。
換言之,彼時他等的人,不是阿琪思!
也正因爲沒想到阿琪思會突然出現,他纔會在匆忙間肉身迎戰,而爲求勝,他不得不冒險施展出《七殺封脈訣》這樣邪門的武功。
千頭萬緒糾結在一起,衛姝只覺腦袋發暈,好在丹田氣息平穩,一絲絲熱流蕩滌着四肢百骸,她的神智始終不曾被昏沉擊潰,反倒理出了一條脈絡:
先不論其他,眼下的情形是鉤八與破軍雙雙身故,至於那份地形圖……
衛姝眼前再度幻化出了破軍的屍身。
垂首忖度了片刻,她便哆嗦着輕聲道:“破軍他……他好像已經死了。”
“死了?”周尚倒吸了一冷氣,驚聲連問:“怎麼回事?他怎麼會死?”
其語氣之真切,就好似他對那井底屍身當真一無所知。
然而,通往後院的磚地上那帶着水漬的大腳印兒,衛姝可是記憶猶新。
周尚一定去過後院,也一定仔細查探過兩具屍首。
而此時他與衛姝言及的糧庫地圖,一聽就非同小可,繼續隱瞞那井底遺屍實屬下策,當說的必須得說。
不過,眼前這位做戲的本領,卻也是不輸於前世那分列兩班的諸位愛卿了。
衛姝竟沒來由生出了重回朝堂之感,一時間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整個人神清氣爽,大有如魚得水之意。而表面瞧着,她的面色卻是越發地蒼白。
而後,她的身體便開始搖搖晃晃地起來,好似那窗子一啓、風兒一吹,她便會當場被大風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