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說完一個話題,周通轉而說道:“刀兄,我聽聞過,你有過一位妻子,卻最終天人永隔……你所作的詩詞之中,有不少都是懷念她的吧?”
刀飛揚一愣,隨即雙眼迅速變得渾濁了不少,慨然道:“年輕的時候,一時衝動,闖下大禍,最終連累了蓉兒……”
隨即,他自嘲一笑,輕搖着頭道:“說來可笑,曾經的我,對於詩詞之道不屑一顧,直到蓉兒死去,我茫然四顧,才驚覺,過去那些她喜愛我卻不屑的詩詞,竟成爲了維繫我和她之間僅有聯繫的唯一紐帶……一遍遍讀着她喜歡的那些詩句,就彷彿昨天變成了今日,彷彿她還在我身邊。可我刀飛揚終究只是一介粗人而已,雖自認是這世上最愛蓉兒之人,但哪怕作一百首一千首詩,都無法用詩詞描繪對她的思念。”
周通心頭一震,這才知道,原來刀飛揚醉心詩詞的真正原因,居然是他的妻子,不禁爲刀飛揚的這份深情所震撼。
這份深情,無以名狀。
愛屋及烏,莫過如此。
如果說,方纔周通將話題轉到這個方面,還是抱有目的的話,那麼此刻,他已經是內心的真誠:“刀兄,我有一首詞,贈予你和嫂子如何?”
“哦?”刀飛揚的眼眸瞬間變得明亮,一眨不眨地盯着周通,很是激動和期待,隨手一揮,茶桌上的茶具推開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上好的筆墨紙硯。
周通現在已經知道了刀飛揚對詩詞的熱愛,所以也不奇怪後者隨身帶着文房四寶,不過他原本是準備口述的,現在看樣子不寫一遍是不行了。
“我來磨墨!”刀飛揚說着,就捲起袖子,拿起一個隨文房四寶一起出現的小葫蘆,往硯臺中倒入一點點水,然後正兒八經地開始研磨。
一尊動天境強者給周通研磨,這樣的事情若是傳揚出去,不知會引起多大的轟動。
隨着墨塊研磨成墨水,一縷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清香從硯臺之中散發開來,輕輕一聞,便猶如檀香一般提神醒腦,整個人都變得心靈通透起來。
不用問,周通都知道無論文房四寶還是研磨用的水,都不是凡品。
不過,想想刀飛揚釀酒時的奢侈,這其實又算不得什麼了。
周通提筆,沾墨,筆鋒如錐,懸於紙上,略是一頓,便驟然落筆,寫下“江城子”三字。
僅是看到這三字,刀飛揚眼中便是刀芒一現,一個“好”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被他生生壓抑住,生怕驚擾到了周通。
他雖然是因爲思念妻子而專注詩詞,但是久而久之確實是由衷喜愛上了此道,自然而然對於書法之道也是頗有涉獵,至少對於已有的書法風格都是能夠一眼辨認,但眼下週通所書的這三字,他腦海中的字體竟無一者能夠對應!
他自然是認不出來,因爲這種字體在這個時間線並未出現。
這是,行書!
僅這“江城子”三字,遒勁飄逸,不拘一格,已然展現出了自成一派的大氣魄!
刀飛揚內心狂震,萬沒想到,以周通這般年紀,竟然在書法之道上有開宗立派的造詣!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周通接下來所寫詞的內容給吸引了,徹底忽略掉了書法本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魂,無處話淒涼。”
僅這兩句,刀飛揚便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了一樣,蒙在自己腦海中的一層迷霧像是被這道閃電給劈開了。
他的眼眶迅速有了溼潤,震撼、感動、以及莫名強烈的宿命感,如潮水爆發,瞬間淹沒了他的心海。
他看着這兩行字,就好像看到了宿世輪迴。
就彷彿,多少年來,他浸淫詩詞之道,所作詩詞數不勝數,最終想要寫出想要表達出自己內心最真實情感的詞句,就在此刻,就在這裡,就在……周通筆下!
而周通的筆鋒並沒有絲毫的停頓,當刀飛揚稍稍從激動難平的心緒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接下來的一句,也是剛好寫完。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刀飛揚驀地咬緊了腮幫,他害怕自己只要一鬆口,就馬上會不可抑止地發出哽咽的呼吸聲。
他的眼前,出現了許多年來的一幕一幕。
他好酒,因爲唯有酒醉的時候,能夠讓他在恍惚淺笑中,似能再在眼角餘光處,再那波光粼粼的寒湖月影中,瞥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何嘗不知,人鬼已殊途,哪怕再見,此時的我,早已經不復當年倜儻,滿面塵土,雙鬢染雪,你又怎麼會再認得我呢?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突然看到這兩句,刀飛揚的身形驀地僵硬了,然後微微顫慄起來。
如果不是確定自己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周通,他幾乎懷疑,周通是不是通過什麼方式,窺探到了他的內心!
那是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夢境,那是他刀飛揚此生最幸福的時光,在軒窗前對鏡梳妝的蓉兒,回頭時的那一抹嫣笑,一切都是那麼靜好。
然而,身爲動天境強者,他知道那是夢,但卻是他此生不願醒來的夢。
所以,他和她夢中相顧無言,然後在淚痕滿面中醒來。
目光略有失神地,刀飛揚繼續看了下去。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一句,寫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蓉兒,寫她長眠於地下,牽掛着仍在陽世的他,傷感淒涼,黯然魂傷。
一想到,蓉兒長眠於冰冷的地下,唯有清冷的月光灑在墳頭的畫面,刀飛揚的鼻頭忍不住又是一酸。
這首詞寫到這裡,便是完結了。
周通想了想,並沒有在詞的最後落上自己的款,因爲他覺得這首詞應該是屬於刀飛揚和他夫人的,再落款只會顯得畫蛇添足。
更何況,嚴格來講,他並不是這首詞的原作者。
刀飛揚剋制住了內心的傷感,珍而重之地將寫了《江城子》的紙張拿起,細細端詳了許久,眼眶微有發紅,最終一聲輕嘆:“好字,好詞……周兄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請你萬萬不能拒絕。”
周通眉頭一動,道:“刀兄請說。”
“我想託大和你結拜成異姓兄弟。”刀飛揚說着,目光極爲懇切地看着周通。
周通呆住了。
如果是其他人,獲知有一名動天境強者要和自己結爲兄弟,至少都會驚喜若狂,不過周通呆愣了幾秒之後,便是平靜下來,蹙眉道:“刀兄,其實說起來,我並沒有拒絕的理由,但我還是想知道這是爲什麼?畢竟,我們纔是第一次見面,若說彼此之間有多瞭解,那是假話,這樣就結爲兄弟,你不覺得有點草率嗎?”
“可是我相信一見如故,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刀飛揚誠懇地說道:“我這輩子,從未與人結拜,你是第一個。當然,無法否認的是,我想和你結拜,有一部分原因是以爲這首《江城子》……這首詞,一字一句,寫盡了我對蓉兒的思念,如果蓉兒泉下有知,她也一定不會反對我有周通你這樣的兄弟。否則,我都不知道該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心安理得收下這首詞。這首詞對我和蓉兒的價值,不是用金錢或者欠人情的方式相易的,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和你結拜兄弟,如此一來,我們就是自家人了,自家兄弟,當然就不用那麼客氣。”
周通其實很想說,你隨便給我百八十萬枚精幣就可以了,我一點都不介意你用金錢來侮辱我的作品,不過這話在心裡說說就算了,以刀飛揚對他妻子的感情,這首詞在刀飛揚心目中的地位,很可能是無限接近於聖物了,真要說出口,刀飛揚指不定會有多抓狂。
周通想起了師兄古恆天對刀飛揚的評價,再想想接觸到刀飛揚之後的一幕一幕,心中有了答案。
“那從今往後,我就叫你一聲大哥了。”周通臉上嶄露笑容,說道。
刀飛揚聞言,黝黑的臉上也是露出由衷歡喜的笑容來,擲地有聲道:“好!你我兄弟,交的是心,那些凡俗禮節就免了,反正從今往後,你周通就是我刀飛揚的弟兄,誰要找我二弟的麻煩,就先問問我這個做大哥的!”
接着,他珍而重之地將寫有《江城子》的紙張收起。
既然已經結拜兄弟,周通也就沒有了那麼多的顧忌,當即問道:“大哥,有件事我很好奇,你是怎麼通過和白露的交流鎖定她的位置的?”
見周通提到這事兒,刀飛揚有些不好意思,隨即手掌一翻,掌中出現了一顆……眼球。
沒錯,就是眼球,而且看上去是人的眼球。
周通看到這東西,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驟然瞪大了眼睛,連呼吸也是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而刀飛揚見到周通這樣的表現,並不覺得奇怪,黝黑臉龐上露出鄉下老農般樸實的笑容來,道:“二弟你是神遺者,所以應該會有所感應,這件東西,不屬凡俗,而是一隻……神眼。”
見周通仍然是呼吸急促地盯着神眼,刀飛揚微笑着繼續說道:“二弟你應該知道,所謂虛擬網絡,其實是通過神顱爲核心,建立起來的龐大精神網絡,我們進入網絡,所看到的畫面,聽到的聲音,嚴格來說並不是真實的,而僅僅是陷入了神顱營造出來的特有精神幻境……正常情況下,哪怕是動天境修士,都不可能在以神顱爲構建基礎的虛擬網絡中突破限制,追蹤到其他精神流所在的真實世界的位置。”
說到這裡,刀飛揚呵呵一笑,道:“如果真有人能夠不借助外物做到,那他完全可以稱之爲神顱的主人,整個虛擬網絡都任由他遨遊。但是,神祗,哪怕是已經死去的神祗的大腦,都不是任何修士或是仙人所能掌控的。唯一能夠取巧的方式,便是通過特殊的神遺物質,比如說我手中的這枚神眼,能夠暫時性地突破一些限制,做到一些平常不能做到的事情。”
周通深深呼吸了兩次,似乎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看着神眼的目光有些異樣。
事實上,刀飛揚其實想錯了,周通並不僅僅是和神眼產生了感應那麼簡單,而是產生了讓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強烈的吞噬慾望,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層面的飢餓感,簡直讓他恨不能立刻從刀飛揚的手中奪過神眼塞進嘴裡。
所以,他纔會呼吸急促。
直到刀飛揚說了這麼一大段話,他才終於憑藉自己強大的精神,剋制住了這種衝動。
這時的周通,幾乎確定,自己有這種異狀出現,跟自己融合的那枚僞神格碎片脫不開干係。
一般而言,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說,身體內缺少什麼物質,就會對蘊含這種物質的食物產生異乎尋常的渴望。
所以,換句話說,神遺物質對於已經融合了僞神格的他來說,是一種可以產生特殊功效的東西?
這樣的念頭閃過,周通雖然頗爲好奇和期待,但也知道哪怕他現在和刀飛揚是結拜兄弟,也不可能轉眼就從刀飛揚手裡要走這種重寶,然後送進嘴裡。
不過,周通卻又相信,如果自己真的向刀飛揚索要這枚神眼,後者十有八九會十分乾脆地把神眼送給他。
“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周通語帶雙關地如此感慨道。
“喜歡的話,送給你啊。”刀飛揚直接就遞了過來。
周通用極大的意志力搖頭,說道:“我是神遺者的身份本來就已經比較敏感了,懷揣這種重寶,只會招來禍端。”
此時的他,什麼明白了什麼叫做“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老實嘛”這樣的話。
刀飛揚眉頭一掀,一股屬於絕世強者的霸道在眉宇間凝現,一聲冷哼道:“我刀飛揚的兄弟,誰敢動你,我斬了他!”
“我知道大哥你修爲強大,不過你總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跟着我吧?”周通無奈道。
“這樣……那好吧。”刀飛揚想了想,收起了神眼,隨即面露疑惑,道:“不過,二弟,恕我孤陋寡聞,二十四小時是什麼意思?”
周通張了張嘴,這纔想起這個時間線沒有二十四小時這種說法,輕咳一聲,道:“這是鄉下地方的說法,把十二個時辰再對半分,就變成了二十四小時,再把每個小時分成六十分鐘,這樣算時間的時候更精確些。”
刀飛揚聞言眼睛一亮,讚歎道:“二弟你總是有這麼多的奇思妙想,你家鄉這種計算時間的方法的確很妙,很是值得推廣!”
周通深怕刀飛揚多問,連忙轉移話題:“大哥,還有件事我也很好奇,你之前應該是不在華陽界吧,居然可以在一天的時間裡,就來到夢磺星?難道動天境都是像你這麼強大嗎?”
刀飛揚想了想,道:“二弟你知道動天境的六境劃分嗎?”
周通搖頭,他的確是不知道,動天境之中,還分爲六個小境界。
“動天六境,分別是一境出竅、二境分神、三境合體、四境洞虛、五境大乘、六境渡劫。”
“其中一境修士可以將自身神魂以及修爲徹底融入元神法相,脫離肉身,瞬息便能去到百里開外,斬殺敵人最是方便不過,動天境以下修士,根本沒有什麼反抗之力。”
“二境分神,簡單地說,是可以同時修煉好幾個元神法相,等於是多出好幾尊身外化身,也可以不這麼練,但大多數人都會這麼練,因爲確實實力增長更快,戰鬥力也更強,做很多事情也更方便。不過分神越多,修煉難度越高,最後修得精神錯亂化身和本尊自相殘殺的不在少數。”
“至於三境合體,說的是靈肉相合,精神和肉身高度協調,模糊了彼此間的邊界,圓滿如一,相對二境,在各方面都會產生爆發式的提升。”
“到了四境洞虛,纔可以說是真正初步觸碰到了天地奧秘,再快快不過時間,再遠遠不過空間,穿梭虛空,控制時場。”
“五境大乘,乃是各方面都達到了真正的圓滿,堪破虛妄,明心見性,玄之又玄。”
“最後的六境渡劫,這種層次的強者,其實不會出現在塵俗,而只會出現在龍門域的‘昇仙路’的盡頭。‘昇仙路’是進入內宇宙或者說仙界的考驗,走過‘昇仙路’,完成最後的試煉,便能極盡昇華,突破晉入第六境,從此以後,仙凡永隔。”
“永隔?”周通驚訝道:“難道進入內宇宙之後,就不能返回外宇宙嗎?”
刀飛揚搖頭道:“如果能夠回來,外宇宙豈不亂套了,隨便一個神脈境修士,便能橫掃所有。這應該是天道爲了維持天地間的平衡,而設下的無人能夠逾越的終極法則。”
天道……
周通暗自搖頭,若不是因爲天道,自己借住心悟術,很快就能跨越兩個大境界,成爲貨真價實的動天境。
他隨即就想到,看來自己將來若是想見木初柔,必須進入內宇宙才行有可能,那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了。
接着,他神色一動,忍不住瞪大眼睛道:“難道,大哥你是達到了第四境,穿越虛空,才能在一天之內跨界而來?”
“呵呵。”刀飛揚略有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後搖頭:“還差一點點,我現在是第三境,這次能夠過來,其實因爲它。”
刀飛揚說着,輕輕拍了自己腰間的那把斷刀一下。
“這把刀,我叫它兩界刀,其奧妙關鍵處不在刀鋒,而在刀柄,這刀柄其實是一根從虛空獸體內抽出的胸骨,這才擁有穿梭虛空的作用,過去很可能是一名五境修士遺留的法寶,是我多年前不小心被一頭星空巨獸吞進肚子裡之後,從它肚子裡摸撿到的……有了這柄刀,斬破虛空不在話下,的確是讓我擁有了類似四境的能力,不過如果真正和四境修士交手,贏面還是不太大。”
周通的目光頓時就落在了斷刀的刀柄之上,只見這刀柄被布條層層纏繞,根本看不出材質。
同時也是有些感慨,自己這位結拜大哥的人生,着實是有些跌宕起伏,而且運氣也是爆棚,被星空巨獸吞進肚子里居然還能撿到兩界刀這樣的逆天法寶。
刀飛揚接着道:“不過這件法寶雖然好用,但消耗也是巨大,這一次我從龍齊界一路穿梭虛空而來,抵達夢磺星的時候,修爲消耗已經達到了九成。”
周通了然的同時,也是震驚。
這也就是說,在只剩下一成修爲的情況下,刀飛揚竟然還能遙隔萬里,御使兩界刀斬破了霸體宗的靈脈?
動天第三境,要不要這麼強?
這時,刀飛揚突然是神色一整,道:“所以啊,接下來的幾天,我可能都要留在夢磺星了,二弟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一切就都靠你了啊。”
周通倍感無語,你一個動天第三境的高手,哪怕修爲削弱了九成,也足以在這小小夢磺星上像螃蟹一樣橫着走路,怕毛的人生地不熟啊,況且,我也纔剛來這裡不久啊大哥!
周通已經預見到,自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恐怕少不了是要和這位結拜大哥交流詩詞歌賦了。
而在這時,有一道身形,來到了籠罩了茶桌範圍的陣法之外,一雙眼睛很是靈動,落落大方地淺笑道:“周通你好,打擾一下,我叫公孫敏敏,是來代表公孫氏,給你送禮的。”
就這一句話,直接讓周通怔愣了。
他在茶桌的某處輕輕按了一下,運轉的陣法停止下來,使得陣法外的人能夠聽到他的聲音。
“我和公孫氏,好像沒有什麼交情吧?”周通想了想之後道。
“就是因爲沒有交情,所以纔要送禮,建立交情啊,一來二去不就熟了嘛。”公孫敏敏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周通失笑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性格的女孩,上下打量了公孫敏敏一眼,不得不說這個女孩很漂亮,雖然比起白露還是要差了一些,但也差不太遠,或者應該說,兩個女孩是不同類型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