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說出去,王詡倒似被人堵了滿嘴的紅花嫩蕊一般,一口氣生生憋住卻是一時難以說出話來。就在莘奴以爲他會寒顫着臉,勃然大怒時,王詡卻冷漠地道:“你說得在理,盡隨你意吧。”說完便轉身拂袖而去。
看着男人略顯僵硬的背影,莘奴一時絞着衣袖,倒是略後悔自己方纔不加思索之言。其實冷靜下來,她何嘗不知王詡這一番安排雖然獨斷了些,卻是好意。在這旅途之上,妹妹夜半,她總是被小兒啼哭驚醒,可每次還沒起身,孩兒便被男人抱起,她只需依偎在溫暖的被窩裡喂着孩兒,往往是她閉眼睡着,小猴也鋪在她胸前睡着。母女二人睡成一團時,是男人將孩兒抱起,放在暖籃裡。然後再將她的衣襟合攏,被子蓋嚴。至於夜半換尿布之類的事情,更是不勞她費神。早在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時,男人便起身替小娃兒換好尿布了,保證第二天睡起時那小屁屁也是乾爽一片。
不得不說,這一路雖然舟車勞頓,卻也是她自孩兒降生下來最輕鬆的一段日子。
可是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個還算講理而沉靜的女子,卻在王詡面前屢屢破功,脾氣總是按捺不住。他可真是自己此生的劫數,躲不掉的溝坎……
心內雖然這般想着,莘奴還是回到了奶孃的房間,將熟睡的娃兒抱起準備回了自己房間。那奶孃一時也不敢阻攔,只是弓下身向莘奴施禮,小心翼翼道:“家主說在旅途上替小嬌娥換換尿布時發現小兒的身上略起了些溼疹,應是平日被子蓋得太嚴的緣故。家主替小嬌娥調配了塗抹的藥泥,只是要每隔兩個時辰塗抹一層,所以姬看是不是將小嬌娥放在奴婢這裡,免得夜裡煩擾了您的安寢。”
莘奴這般一聽,趕緊坐在了一旁的牀榻上,低頭解開了嬰孩的襁褓。果然嬰孩的後背和腿根處起了些細細的紅疹。這麼一看,自責之心頓起,她怎麼沒有發現孩子的身上竟是長出了這等東西?
不過在娘娘看來,這也怨不得莘奴,她畢竟初爲人母,自己也不過是年方十九的少女罷了。身邊也從無嬰兒,哪裡懂得照顧孩子的機關呢?
莘奴也是深深體悟到了自己做母親的虧欠,這也是一門要向人學的技藝,若是有個年長而又經驗的奶孃在身旁,纔是對孩兒最得宜不過的了,於是她想了想,又把嬰兒放到搖籃裡,對奶孃問道:“不知你怎麼稱呼?”
那女子連忙跪地答道:“奴家的丈夫姓田,姬只需喚我田氏即可,我已生養兩子,哺育嬰孩也算有些經驗,請姬放心調養身體,我自會用心照顧好小嬌娥。”
當莘奴從奶孃的房間走出來時,心中的那一點怒火已經煙消雲散。
可是就算沒有孩兒的攪鬧,莘奴一時也是睡意全無。這邊城的小宅院落不大,想要找尋王詡的身影也不難,她轉了一圈,便在小書房裡找到了他。
他正在搗藥,面前擺滿了大小藥罐,屋內也彌散着草藥特有的清香。
“你怎麼不同我講,孩兒生了溼疹?”莘奴想了半天,卻實在想不出什麼溫婉的開場來化解兩人之間的尷尬。
王詡頭也不擡地道:“怕你擔心,溼疹也算不得什麼大毛病,塗抹幾天就能見好了。”
莘奴的頭微微的低下,再不知該如何同王詡講。這便是王詡了,他的柔情永遠包裹在一層堅硬佈滿尖刺的硬殼裡,若是被那堅硬冰冷而醜陋的外表嚇退,那便不能察覺到硬殼下包裹的柔軟。
那熟悉的草藥味,曾經是莘奴在成長時經常嗅聞到的。少年時的王詡就在摸索着在一次次給她配藥中積累了神乎其技的醫術。
如今再嗅聞到這藥香,他卻是在給他們二人的女兒配藥……有那麼一刻,莘奴心內生出的是從來沒有過的後悔——王詡會是最慈愛的父親,作爲他的女兒本來是應該受到父親無邊的寵愛的,可是自己到底是剝奪了女兒在父親身旁成長的機會,這一點上,她是對王詡和女兒都有虧欠的。
可是如今再言後悔,也是於事無補,畢竟自己已經與他和離,而他也要迎娶秦國貴女,想必他的一番柔情自不會再有人辜負……
王詡已經停止了搗藥,微微擡眼掃向了立在門口的莘奴,對於這個女子,他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以至於可以從她的細微神態裡盡是猜出她心內所想,
她現在就這麼略顯尷尬地立在門口,下意思地用手摳着一旁桌子的桌面,一下下的,甚是起勁兒,若是再不出聲,只怕這個女子是要將桌面摳出個大窟窿來……
想到這,他終於放下手裡的藥杵,說道:“這裡是有許多胡族,今天是他們的烏檀節,到了晚上最熱鬧,要不要去看看?”
這胡族中當時犬戎最多,這時頑劣而毫不開化的民族。在她小時,就曾經多次被王詡戲言爲小犬戎。而姜雲君曾經的西域之旅有見證了這個中原人視爲虎狼之族的另一面,不禁也讓莘奴生出了好奇。
而且王詡難得的主動示好,她直覺上不想反駁,加之孩兒夜裡有人照顧,出去遊玩一番也不礙事。當下便點了點頭,同意了王詡的邀約。
晚上的出行時,莘奴並沒有去穿厚重繁瑣的深衣,而是選擇了一套改良的胡服射裝。收緊的褲腿和袖口頗爲利落,在外面披上了雪白貂絨的斗篷再戴上同樣毛色的胡帽,乍一看,還真是個胡族的小公主呢!
不過幸好這是黑夜,無邊的暮色倒是遮蓋住了她的絕世美貌,斗篷領口一圈豐厚的絨毛也遮蓋住了她的小半邊臉兒。所以就算王詡並沒有坐上馬車,而是擁着她上了一匹高頭大馬,也不用擔心旁人會窺見她的容貌。
而王詡也是一身胡服,高大的身材被黑色的獵裝襯得更添英武之氣,他的長髮並沒有束在發冠裡,而是如胡人一般披散在了腦後,只用一根鹿皮繩串起一枚碧玉綁縛在了額前,乍一看,竟是透着一股野蠻的英俊,叫人看了他,一時都移不開眼。
王詡並沒有帶太多的侍衛,身邊也只跟着子虎與兩個侍衛,也是一同騎馬前行。
待得出了小城,來到了郊外,遠遠的,就聽到了遊牧一族特有的悠揚而渾厚的歌聲。
莘奴雖然喜歡讀各地的軼事野史,可是對烏檀節卻從來都沒有聽聞過。
因爲無論哪本書籍上,對於犬戎等胡族的記載都是少之又少的。這是中原的禮儀之邦對於蠻化不不開教民族天生的鄙視。
就算這犬戎族當初破了西周的京城,害的周王室四處奔逃,也不能取而代之的真正緣由也在於此。沒有足以威懾四方的德行,更沒有豐饒的糧倉,雖然一時擊敗了羸弱的王室,也難以震懾四方的諸侯,所以當初犬戎將周幽王殺害,又將鎬京洗劫一空後,便又推回到了自己的蠻荒之地。
有段時間,至今中原百姓也是聞犬戎色變的,視這異族爲洪水猛獸一般。像這等小鎮上,能與犬戎等胡族和平相處的景象其實也並不多見。
待得走得近了,坐在王詡身前的莘奴,用手推了推,遮住了自己眼兒的帽子,好奇地張望着遠處。
只見那裡點燃着幾堆篝火,一羣犬戎男女正圍繞着篝火載歌載舞。
而在他們之旁,則爬伏着十幾只似狼而非狼的動物。渾身雪白的皮毛,眼裡閃現的是惡狼一般幽深的藍光。
這些是犬戎人馴養的白犬。不同於中原淪爲六畜,成爲人們餐桌上香肉的同類。這些白犬還保持着許多狼的野性,個頭也比中原同類大了許多。而犬戎族部落的圖騰便是狼。
犬戎的“犬”字更是直指這個民族崇拜的便是狼一般的兇悍野性。
就在王詡一行人靠近時,有犬戎的守衛攔截住了他們,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看他們雖然身着胡服,卻並無胡人深鼻多毛的特徵,當下用生硬的諸夏之語問道:“你們都是什麼人?”
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後已經傳來爽朗的笑聲:“不要阻攔他們,這些都是我們的貴客!”
莘奴順着那話語聲望了過去,只見一個身着狼皮頭蓬的高大異族男子正大步向這裡走來。
看他迥異於身旁侍衛的打扮,應該能看出,他應該是犬戎族內的首領,只是看上去似乎很年輕的模樣。
待得他走近,莘奴心內不由得感嘆道:這人算是她見過的犬戎人裡最英俊的一位了。
而那人本來大笑着迎向王詡,可是看清了他懷裡抱着的女子半露出的臉時,不由得一時呆愣,直勾勾地望向了莘奴細白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