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很清徹,沒有參雜其他心思,也沒有我。
提着小竹籮而出來的王元姬,對夏侯惠非禮勿視的作風頗爲欣賞。
就如大儒盧植早年求學於馬融時,對席間的女娼歌舞從來都目不斜視的品行一樣,難得可貴。
唉,就是不喜歡吃茶。
哪怕是在這種場合,都不願意假裝志趣相投來討好阿父一下。
不過,如此也對。
阿父很早之前便聲稱他是個性情剛直之人,待人接物皆不矯飾造作。
就是不知,他是那種眼睛裡容不下沙子的執拗,抑或者是堅持原則但也並不會凡事皆一板一眼的那種剛直?
但願是後一種可能罷。
王元姬蓮步緩緩沿着連廊轉閣樓、穿月門,往內宅而歸時,心中也在作着思緒。
對自己精心煮出來的茶不被夏侯惠所喜,她並沒有怏怏不樂。
因爲她知道夏侯家並非士族。
且還是憑藉軍功立身,沒有那種諸如詩書傳家的撫琴、手談與吃茶等雅趣。
是啊,她雖然鮮有出門,但對夏侯惠也很瞭解。
因爲她自幼好學知禮、孝順乖巧的關係素來被祖父、父親所喜愛,在家中的地位也超然,下人們也時常將市井中的聽聞轉述,以此來討她歡心。
自從婚事定下來後,轉述最多的自然就是夏侯惠的過往以及現今言行了。
如夏侯惠早年歸桑梓閉戶讀書、後來作詩賦言辭尖銳的進諫天子曹叡,以及在廟堂失儀被貶出京師洛陽等等。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靜靜的聽着,從不作評價。
但心裡卻是頗爲歡喜。
誰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個有擔當之人呢?
也正是這種因素在,讓她感官上對夏侯惠不挑刺,而是變相的尋找優點。
她自己有時候也意識到了,然後便自我寬慰說親事是不可能改的,這樣的做法也是爲了日後更好的相處。
畢竟,他可是連天子都敢犯顏直諫呢!
定也不會是個好相處的人。
“元姬,稚權如何?”
剛歸到內宅,早就等候在側的繼母夏侯氏便對王元姬問了句。
夏侯氏對這樁親事可要比王肅熱衷多了。
不止是想親上加親。
更因爲她成爲王肅的續絃後,便覺得王元姬日後絕對是個好妻子,故而也時常感慨着夏侯家中名聲最盛的夏侯玄很早就成親了,讓夏侯家沒有了這種福分。
沒辦法,王家乃高門。
而夏侯家除卻夏侯玄之外,其他適齡未婚的男子還真不配登門問親。
故而,在得悉天子曹叡指婚後她頗爲歡喜,隱隱有着一種“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欣慰。
方纔王元姬前去煮茶,也就是她讓去的。
原本王元姬覺得這樣做很唐突,但奈何架不住夏侯氏以母親的身份說項。
理由是夏侯惠過府來時,恰逢夏侯氏前去更衣了,所以也沒有來得及帶着她躲在假山後瞥一眼。月末二人就要成親了,至少也得知道未來夫君長什麼模樣吧?
“頗爲雄壯,不好吃茶。”
聞問,王元姬一邊放下小竹籮一邊作答,臉上帶着淺淺的笑。
“嗐,軍中男兒哪有幾人是喜歡吃茶的。”
喜笑盈腮的夏侯氏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當今男兒,像你阿父喜吃茶者纔是少數。稚權相貌堂堂,少時有文名,今有軍功,已然勝卻其他權貴子弟無數了。”
“嗯,阿母說的是。”
“對了,元姬,你阿父方纔有提及了城西小宅之事了嗎?我昨日已然讓人去收拾了,還將一些日常物品送過去了。”
“阿父提了的。”
在夏侯氏的絮絮叨叨中王元姬靜靜的聽着,時不時附和一句,眉目間的笑意不減,更沒有不耐煩。
不只是素來孝順的使然。
後堂中,已然代入外舅身份的王肅,同樣對着夏侯惠絮絮叨叨。
諸如成家立業了就是有牽絆了,讓夏侯惠不要像先前那樣貪功弄險;還有應該注重以下人情往來,收斂一下脾氣,不爲自己打算也要爲日後的子嗣作想云云。
夏侯惠同樣是靜靜的聽着,時不時頷首稱是。
不管神情還是心中都沒有不耐煩。
因爲此時的王肅與家中長兄夏侯衡很像,夏侯惠很早就習慣有人在耳邊碎碎唸了。
還頗爲懷念。
長兄如父的夏侯衡,應是很欣慰看到自己成親的。
就是很可惜,源於仕途之上的齷蹉,必須要作兄弟反目之態給外人看,讓他不能親手操持婚事,唉
約莫閒談了二刻鐘的時間後。
王肅也終於給出了夏侯惠來登門的目的,定下了本月廿七當日來迎親。
月底成親是很早就定好的。
先前拜訪夏侯儒的時候,夏侯惠就解釋自己的告休時間不多,請他代爲作書給王肅約定在月末了。但具體是哪一天,男方得依着流程等門拜訪,請女方長者確定。
依着世俗,高門婚嫁是不應該定得如此倉促的。
因爲婚嫁本就是人情往來的一部分。
送請貼延請親朋故友、遠在桑梓的宗族、仕途相善者等等,如果沒有預留出充足的時間讓別人趕來赴宴,那就是變相的得罪人了~
畢竟對於誠意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唯心的。
但王肅倒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他桑梓乃是在徐州,早年戰亂時宗族早就四散各求生路了,現今並沒有什麼特別需要邀請的;且他出仕前潛心做學問、出仕後一直在洛陽爲官,故交與親善者也大多在洛陽。
就連王元姬已故生母羊氏那邊的親族都不用擔憂。
泰山羊氏世代簪纓,宗族成年男丁幾乎都在廟堂或者地方州郡爲官,自然也不會放下職責趕來參加婚禮。
如此,王肅只需要作封書信告知一下就可以了。
日期定下了,也就意味着到了作別的時候。
夏侯惠臨別之際,還特地給王肅說了聲,自己不日將邀請王基飲宴坐談。
那時,王肅臉色明顯頓了頓,但很快就恢復如常,且很大度的聲稱他與王基的爭執是私事,與夏侯惠無關,讓夏侯惠隨意就好無需特別說一聲。
對此,夏侯惠自是不吝恭維了幾句,然後以這句話作別,“如惠見王伯輿之事順遂,必能有裨常侍學說。”
也讓王肅愕然。
就連夏侯惠都離開許久了,他仍在後堂裡呆坐着。
他知道夏侯和與王基相善的事,也對王基的才學很瞭然,所以原本他以爲夏侯惠要結識王基不過是正常的仕途往來而已。
但夏侯惠竟還說此事與他相關,且是裨益他的學術傳播?
稚權該不是想仗着天子曹叡的寵信以及身份,暗示王基日後莫要與自己相爭吧?
在冒出這個想法時,王肅有些欣慰有些赧然。
欣慰,自然是這個女婿已然開始想爲王家做些什麼了。
而赧然,則是覺得這樣的做法很不妥。
與王基的相爭之中,此中是非對錯他心中有數,若是夏侯惠果真去威脅王基了,反而讓他落了下乘,爲他人笑。
就如昔日孔夫子誅少正卯一樣,給身後名裡留下洗刷不了污點。
“阿父何所思邪?”
不知過了多久,一記脆生生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循聲而顧,卻是發現自己女兒王元姬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進來後堂了,正招呼着婢女將夏侯惠先前用的坐席與案几搬出去,將藏書處恢復原樣。
“無他事。”
王肅笑了笑,看着女兒關切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動。
他先父王朗在世時,就一直對王元姬不吝盛讚,且還時常感慨“女更勝父”的話語。
所以,他想了想,便揮手讓那幾個收拾案几坐席的婢女趕快離去,然後才夏侯惠的話語轉述了一遍,纔對王元姬問道,“稚權離去時之話,令我費解。元姬爲阿父參詳下,他意乃是爲我打壓王伯輿嗎?”
呃~
王元姬一時默然。
垂頭沉吟了片刻之後,才擡頭輕聲說道,“阿父,依孩兒看,夏侯六郎應不是這個意思。”
說罷,不等王肅發問便繼續講述緣由,“孩兒對夏侯六郎瞭解不多,但也曾聽過他先前任職散騎侍郎時所爲,應是不會做出徇私之舉的。”
“嗯”
聞言,王肅耷拉下眼簾,兀自沾須思慮了片刻,然後才讚許的點了點頭,“確實如此,元姬言之有理。那,元姬以爲稚權意爲何指邪?”
但王元姬不作回答,也沒有循着問題作思緒,而是露出了一個笑容。
“阿父,你執泥了。”
“啊?”
王肅愕然。
旋即開懷而笑。
是啊,他的確是着相了。
既然夏侯惠不是幫忙他打壓王基,那就不會影響他的聲譽,如此他還汲汲去思慮彼要如何幹嘛呢?
夫事來順受,隨遇從容。
夏侯惠想做什麼與要怎麼作,他靜觀其變就好了。
故而,他心中也揭過了門外之事,再次變回父親的角色,發問道,“元姬今日見到稚權,覺得他如何?”
“嗯尚可吧。”
這次,王元姬斂起笑容認真的思慮下了,隨後給出了個不算高的評價。
然後也不等王肅再次發問,便作別離去,“阿父,此處無事,我去督促惲弟他們讀書了。對了,夏侯六郎之意,待日後日後孩兒尋個時機幫阿父問下。”
“好。”
王肅頷首,捋胡而笑。
知女莫若父。
從簡短的答案中,他已然知道自家女兒對這樁婚事算是滿意的。
所以,他終於可以開懷了。
因爲在當年天子曹叡指婚沒多久、事情還沒有傳開時,司馬孚還曾尋機會與他閒談過,很隱晦的流露出想爲大將軍次子司馬昭求王元姬爲妻之意。
那時,他就覺得有點造化弄人。
爲什麼天子曹叡不晚一點指婚,或者是司馬孚不早一點來問呢?
河內司馬氏的家風與門第,與東海王家纔是門當戶對啊!
兒女婚事纔是珠聯璧合啊!
哪是夏侯惠一介武夫可比擬的?
爲此,他耿耿於懷了好久,爲王元姬的“不幸”而惋惜。
但如今看來,自家女兒對這樁天子指婚還頗爲滿意的,所以他也就終於得以舒懷了。
武夫就武夫罷。
至少,此子日後是有機會出將入相的。
早就作別王家離開的夏侯惠,並不知道自己臨別時的一句話,竟是引起了王肅對陳年舊恨的感懷。若是知道了,那他就日後恐就要立志成爲鄭玄學說的堅定捍衛者了。
咳~
他如今在洛陽城西。
王肅還讓家中管事引路,帶他來接手這邊的宅子了。
因爲屆時迎親的時候他不可能從陽渠西端塢堡趕來洛陽,然後再帶着新婦歸去。
以婚事車馬的速度計算,一日不可能往返。
宅子如王肅所言,並不大。
房屋四五間,再一庭院一馬廄以及一耳房而已。
屋內也早就配備了兩個婢女,負責日常除塵浣衣等事,日後應會算在陪嫁之中了。
但屬實是很清靜。
夏侯惠策馬緩緩來途,幾乎沒有看到什麼閒雜之人,偶爾有身着官服之人往來匆匆,倒是有些小兒騎竹馬嘻嘻鬧鬧,平添了一份溫馨。
“家主,天色尚早,要不我先出城將衣裳雜物帶來?”
進入宅子大致看了一遍後,孫婁便對夏侯惠問道。
他與夏侯惠是同輩,所以與孫叔對夏侯惠的稱呼不同。
“好,去吧。”
點了點頭,夏侯惠叮囑道,“那幾壇酒水就莫帶過來了,我不在這裡宴客。”
“唯。”
孫婁應了聲,出屋驅趕着車馬而去。
近傍晚的時候他再次入城,且還是和孫叔一起過來的。
原來是司馬師遣人將回信送去陽渠塢堡了。
但不是應邀赴會的日期。
而是聲稱自己如今已然被禁錮,成爲天子曹叡眼中的“華而不實者”,所以爲了夏侯惠的前程考量,他不能與夏侯惠堂而皇之的飲宴坐談,二人就保持着原先僅是同書信往來就好了云云。
也讓夏侯惠看罷了,當即取來筆墨作回執。
曰:
“士不以利移,不爲患改。我與子元相識多年,雖謀面寥寥,然亦可謂友朋矣!若子元以我爲良友,但可來赴飲宴坐談;若子元以我乃蠅營狗苟之徒,亦當效仿管幼安割席。二日後,我如期設宴,來赴與否,子元自擇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