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和還是依言而歸了。
因爲夏侯惠的堅持,且信誓旦旦的聲稱自己有辦法讓王肅不會介意。
對此,夏侯和自是不信的。
他可是當面見過王肅與王基爭執的。
也知道此二人都從學術之爭上升到相互指摘彼此品行了。
如王基指摘王肅公器私用,爲了宣揚個人的學術觀點,竟藉着爲朝廷定製禮儀時擅自篡改鄭玄定論的舊制,實屬不羞。
而王肅則是聲稱王基墨守成規。
所謂時移世易,什麼舊制都應該隨着時間推移而變化。
如前漢劉邦讓叔孫通制定朝廷禮儀時,叔孫通制定的規矩中有多少是完全依據孔夫子推崇的周禮呢?如今他不過是小小變更一下鄭玄的觀點而已,有什麼好指摘的!
二人各執一詞,相互看不順眼,已然到了在公開場合貶低對方的地步。
若明確的定論他們孰對孰錯,是沒有人能一槌定音的。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此事就是王肅理虧一籌。
畢竟他是真的參雜私心在其中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夏侯惠更不應該與王基有什麼接觸與糾葛。
父父、子子、尊尊、親親。
如今這世道哪來的幫理不幫親呢?
尊親若是沒有佔着道理,那夏侯惠可以選擇置身事外、袖手旁觀啊!
何必讓好事者有了茶餘飯後的談資,聲稱他贊同王基的觀點、而對自家外舅的做法很不屑呢?
當然了,夏侯和也知道自家六兄性情素來執拗。
下定決心了的事情莫說是他了,就連長兄夏侯衡都勸說不了,所以他也沒必要徒費脣舌。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夏侯惠所謂的辦法就是如實相告~
卻說,依着先前拜貼的回信,第三日的辰時,夏侯惠便帶着家中管事孫婁以及些許禮物去登門拜訪王府。
聘禮先前夏侯衡已然下過了,他此番是去“請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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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商議迎親的日子。
至府門外,請門子通傳後,早就等候在內的王肅長子王惲出迎。
此時的王惲才十數歲,是個上脣還尚未冒出淡胡的少年,自然也與夏侯惠沒有什麼可攀談的話題。在依禮敘了幾句客套話後,他便將夏侯惠引去後堂見王肅。
王家的府邸頗大,連廊曲折,引路的王惲一路面色從容、步履穩健,很有詩書傳家的世家教養。
也讓緩步在後的夏侯惠心中頗爲讚賞。
從這個少年郎身上的氣度,可以看出王家的家風很好,也意味着他即將迎娶的妻子王元姬定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且都說女子容顏肖父,依王肅的容貌推斷,她長得應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就是不知,爲人品性如何?
是的,夏侯惠並沒有見過王元姬。
在這樁盲婚啞嫁的婚事中,他只是知道王元姬的年齡,市井流傳的已故王司徒那句“興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爲男矣”評語以及很是孝順。
娶妻當娶賢。
孝順之人,秉性應也不會差吧?
帶着這樣的思緒,來到後堂的夏侯惠,第一次以子侄禮拜見王肅時心裡也沒有多少抗拒,“惠,拜見常侍。”
王家的後堂,是王肅日常讀書註釋經義的地方,也是藏書之處。
故而擺設也很簡單。
三面皆架着庋具,滿滿當當的擺放着許多竹簡書傳,堂前也僅是設了兩張案几分左右而落,沒有主位之分;且左側那張漆色猶新,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挪來放置的。此時的王肅坐在右側那張案几後,沾須含笑,坦然接受夏侯惠的拜禮。
待夏侯惠行禮罷了,他才伸手虛扶,聲音緩緩。
“稚權不必多禮,入座。”
“唯。”
應聲而起的夏侯惠步入坐席,正襟危坐。
歷經過行伍殺伐之人,單單是從容而坐都能讓人感受到一股威赫的氣勢,絕非那些結伴交遊相互標榜、沽名釣譽的洛陽權貴子弟可比擬的。
也讓王肅沾須之手不由快了幾分。
如今的他,對這個女婿已然大爲改觀了。
最初被天子曹叡紙婚之時,他心中滿是無奈,甚至一度覺得先父王朗評價王元姬那句話是錯的。畢竟那時候的夏侯惠行事孟浪、性情乖張,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日後能有作爲的,自家女兒嫁過去了,自然也無法當得起“興吾家者”這句話。
相反,說不定還被牽連了呢!
比如夏侯惠再次觸怒了天子曹叡,被下獄論罪什麼的,也將他東海高門的聲譽給抹黑了。
但如今看來,夏侯惠日後前程是未來可期的。
年紀輕輕就已然中堅將軍矣!
尤爲可貴的是,他是憑藉着實實在在的戰功升遷上來的。
不管個人能力還是仕途履歷,在諸多宗室或譙沛元勳子弟鶴立雞羣。
如此,以天子對他的寵信,他只要踏踏實實任職,日後成爲社稷砥柱乃是必然,也意味着他日後能照拂王家子弟的仕途。
所以,帶着這樣心思的王肅在這一刻,顯得很和藹可親,還以長者的身份關切了一句,“稚權可是彼比前黑了不少啊。雖然行伍之中任職,飲風餐露不可免,但也要好生看護自身,莫仗着身強體健而給身體留下隱疾。”
“有勞常侍掛念。”
聞言,夏侯惠頷首致意,“惠雖孟浪,但也不敢放縱身體,只是在淮南身爲新軍將主,難免要以身作則,是故便曬黑了些。不過,如今新軍諸事已然有規可循,他日歸去淮南後也無需勞頓了。”
我就客套一句,你解釋那麼多幹嘛
見夏侯惠畢恭畢敬的態度,王肅不由莞爾。
尤其是想起了先前二人皆爲散騎、同輩論交的時候,夏侯惠對他禮數不缺,但態度可是一直不卑不亢的。
“嗯,如此最好。”
淡淡的笑着,王肅剛想說些什麼,卻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便止住了話語,轉頭而看,卻見自己的長女王元姬正提着以小竹籮提着茶具正俏生生的立在了門扉處行禮。
咦,你怎麼過來了?
方纔細君不是帶着你躲在假山後,看一眼從連廊而過的夏侯惠了嗎?
心中嘀咕了聲,王肅用眼角餘光往夏侯惠撇去,正好發現夏侯惠也在看着自家女兒,神態還有些訝然。
的確,是訝然,而非是驚豔。
已然十七歲的王元姬不施粉黛、衣着簡素,渾身上下皆沒有金玉首飾或墜品,唯一支半新不舊的木簪斜斜從鬢角插着髮髻,但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眉不描而黛、膚不敷而如脂,脣絳嫣如丹果,一頭青絲垂及腰,端的亭亭玉立,任憑誰見了都要讚一聲;更難得可貴的是,她神態從容、目光清澈,隱隱有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高雅。
但夏侯惠看她的時候,目光很是清澈。
此時的他,並沒有將眼前的女郎和自己未來的細君聯繫到一起。
而是以爲她乃王家的小婢。
畢竟,他此番登門來訪乃是問婚期的,王肅怎麼可能讓自家女兒出來與他相見呢?況且那女郎不管服飾還是手中的小竹籮,都在顯示着她小婢的身份啊~
“進來吧。”
王肅衝着王元姬點了點頭,示意她進來煮茶,然後對夏侯惠解釋道,“我素來不喜飲酒,而好吃茶,故而也養成了習慣,但凡我在家中看書傳時,家人便自發過來煮茶,倒是唐突稚權了。”
的確有些唐突。
你連長子王惲都沒有留在作陪,卻是讓一個婢女過來煮茶~
心裡嘀咕了句,夏侯惠也連忙笑道,“不敢。粗鄙如我尚未吃過茶,今日恰逢其會,正好附庸風雅一番。”
“哈哈哈,稚權謙言矣~~”
聽聞略帶恭維之言,王肅暢懷而笑,“稚權早年逢厄之前,曾以文名揚於洛陽,何來粗鄙之說?再者,稚權與我相識久矣,不必如此拘束。”
唉.
我也不想拘束啊~
但先前你我平輩論交,現在不是我身份變矮了一輩了嘛~
在心中悄然嘆息了聲,夏侯惠笑了笑沒有接腔,而王肅也沒等他作答便繼續說道,“對了,稚權,你今日是從城外邑落小宅過來的吧?”
呃~
這是
暗示我要在洛陽城內置個宅子的意思嗎?
怎麼古今都一樣,在說婚論嫁的時候就要提及屋宅呢?
“嗯,對。”
輕輕頷首,夏侯惠解釋道,“惠居家在陽渠西端那側,臨近宜陽縣地界,往來洛陽頗有路程,恐耽擱今日來訪時辰,便昨日在家中管事的城外小宅宿夜裡了。”
“臨宜陽地界”
王肅略微側頭,沾須喃喃複述了一邊,然後才說道,“確實。我雖不喜交遊,但早年也曾去過宜陽的冷泉塢踏青,那邊距洛陽頗有距離。稚權已被天子授予中軍官職,以後應是要歸來洛陽當值的,若城內沒有個落腳之處,恐是不便。”
好嘛~
什麼便不便利的~
難道你不知道中堅將軍乃軍職且是將主,平時少不了要宿夜在軍中的嗎?
說來道去,還是叫我在城內置地起宅唄~
“嗯,侍郎說的是。”
縱使心中百般不願,且囊中並沒有置宅的資財,但夏侯惠還是順着話頭應允,“京城之內作售宅屋不多,且惠此番告休時日也短,倉促之間恐難尋到。待以日後若被廟堂調歸來洛陽當值了,定會尋個住處。”
“嘿,那倒不必。”
王肅當即囅然而笑,“二歲之前,我讓家中管事在城西置了處宅子,不大,二進而已,但勝在清靜,且左鄰右舍皆是司隸校尉部的小吏,出入無有白丁粗鄙之徒。如今正閒置着,等下我讓管事將地契取來,稚權今夜便去那邊住下吧。”
啊,東海王家的家資如此殷實嗎?
隨便就拿出一座在京師洛陽的屋宅當作嫁妝~
只是屋宅雖好,但我不想日後被他人指着脊樑骨嗤笑啊~
“侍郎好意惠心領了,但還請恕惠不能接受。”
連忙起身作了一揖,夏侯惠真誠實意的推辭道,“惠雖家資不豐,但也有田畝二十餘頃,俸祿亦不低,自用綽綽有餘,若受侍郎贈宅之舉,實屬不羞矣。”
“坐,坐坐。此間閒談耳,莫拘禮。”
王肅擡手招呼他入座,“稚權誤會了,此非我贈宅,而是你家長兄先前綢繆之事。”
言罷,不等夏侯惠發問,便直接將當年夏侯衡將夏侯惠逐出家門後,還帶着許多資財來拜訪王家,暗示王肅在洛陽城內置宅作嫁妝之事說了。
且解釋了以後,還不忘叮囑了句,“稚權,伯權雖與你分家了,但那是無奈之舉,你莫要因此對他心有怨恨。”
也讓夏侯惠心中啼笑皆非。
被逐出家門,還是他讓長兄夏侯衡作給外人看的,怎麼可能記恨
但他此時還真就推辭不了了。
不然,落在王肅眼裡,就變成了他心中記恨着夏侯衡,所以不願意接受長兄的好意。
要不先接受了,待迎親的時候再多攜帶些資財過來當贈儀?
只是,我現今沒有資財啊。
回到座位的夏侯惠,在沉默中思慮着。
而此時王元姬也將茶湯煮好了,用隔熱的厚木碗裝着,依次給王肅與夏侯惠奉上。
“稚權,吃茶。”
王肅熱情的招呼着,眼中隱約帶着期待,“看能吃得習慣否。”
“好。”
拱手作謝,並且朝着王元姬頷首致意後,夏侯惠端起了木碗。
淺嘗了一口,眉毛不由輕蹙。
再試着抿一口,感覺脣齒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再再很是勉強的吃一口,然後,他便將木碗擱置在案几上了。
嗯,餅茶研末注水而煮,再加蔥、姜、桔皮等物作佐料,讓茶湯的味道變得很雜很怪;且可能是爲了體現待客之隆重吧,王元姬還特地加入了從西域傳來的胡椒,讓夏侯惠更覺得此物只應天上有,屬實不應落入凡間被品嚐。
他的神情,也都落入了一直暗中觀察的王元姬眼裡。
所以,原本心中還帶着期待的她,很快就目光黯淡的垂首收拾好了茶具,默默起身屈膝行禮作別離去了。
對此,夏侯惠渾然不知。
且前來請期的他,也不可能當着王肅之面去矚目一個婢女。
尤其是這個婢女長得很不錯。
萬一這個小婢女是王肅的身側人呢?
畢竟紅袖添香這種事在世家裡最是尋常了,就連養luán(立裡)都不乏見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