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是誰送終?
是誰殺了知更鳥?
是我,麻雀說。
我用我的弓跟箭,
射殺了知更烏。
是誰替它送終?
是我,蜻蜒說。
我睜着一隻眼睛,
看着知更鳥死去。
(鵝媽媽童搖集)
男人仔細地盯着借狗人遞給他的金幣。
“是真的。”
借狗人對着男人清瘦、戽斗的側臉喃喃地說。爲了儘可能聽起來嚴肅,他壓低了聲量。
“真的……金幣嗎?”
男人嚥了一口口水。
“你就慢慢看,看到你滿意吧!不過它看起來就是真的吧?”
“是、是啊……是真的。”
“是你的了。”
借狗人飛快地丟下這句話。男人顫抖着嘴說:
“我的?”
“對,你的,送給你。”
“啊?呃……可是爲什麼給我一枚金幣這麼多錢?”
“當然,不是平白無故送你,我可不是多金的慈善家。這是工作報酬,接受嗎?”
“工作?”
男人的視線從金幣移向借狗人。一雙類似膽怯小動物的圓圓眼睛,正劃過一抹猜疑的色彩。
就是此時!
借狗人握緊拳頭。
接下來是關鍵,不能讓這個男人有思考的空間,不能讓他有多餘的疑慮。得拿金幣誘惑他。金幣耶!金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東西。再說,這傢伙現在需要錢……不過除了將死之人,應該沒有人不愛錢吧?
拿出對方最想要的東西,憑着三寸不爛之舌,讓對方無路可退。周密且巧妙地,只要模仿老鼠的作法就可以了。想到自己也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回想起來還真是敗給了自己。
呵!
好像聽見老鼠的笑聲,腦海裡甚至浮現老鼠獨特的那種諷刺的笑容。
看你學得很好嘛,乖孩子,事成之後再好好獎賞你。
不必了,老鼠,我可不是爲了幫你才這麼做,我是爲了金塊,爲了得到金塊才冒險一搏。
借狗人搖搖頭,甩開腦海中的幻影。
別隨便出現在我眼前啦,你這個混蛋傢伙!
“工作……什麼意思?”
“工作就是工作啊!我要委託你工作,代價是一枚金幣。”
借狗人折了折手指。男人眨眨眼,眼中的猜疑神色更濃了。
這個男人叫月藥,在監獄裡做清潔管理的工作,跟借狗人很熟。借狗人向月藥購買監獄內部的垃圾、剩飯,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當然這是黑市交易,見不得光的。借狗人三天一次從月藥手中收取一部分的剩飯與廢棄物,然後給予相當的金額。多半是幾枚銅幣,除非是很不錯的東西纔會給一枚銀幣。
雖然相識很久,不過這可能是兩人交談最長的一次。每次見面總是一、兩句“只有這些了”、“謝謝,這是貨款”、“好”這種稱不上是談話的對話而已,兩人甚至沒對看過一眼。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月藥負責管理、焚燒監獄的廢棄物以及操控監獄內的清掃機器人。他一整天都獨自待在緊鄰垃圾收集場與焚燒爐旁的小房間裡。
“待在這裡只能沉默,不會遇到任何人,也不用跟誰講話,非常孤獨。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機械。”
不知道何時,月藥曾罕見地抱怨了一堆。借狗人當時只是隨意應了他兩聲。點着頭對他說,那真是令人難過啊,但是心裡卻很不以爲然。
少無病呻吟了!
剩飯及垃圾清掃管理室是監獄裡面的最末端,監獄裡的所有垃圾全都集中在這裡。那些東西的分類、運送到焚化爐、調整焚燒的溫度、整理焚燒後灰燼等事,全都是機械的工作,幾乎全工程都已經自動化了。月藥的工作是機械的管理與調整而已,一個人就已足夠。的確,沒有說話對象的職場是很孤獨,但是那又如何?一整天不說話又不會死人。
你要不要試試?過一下那種肚子好餓好餓,一整天卻只能想着食物,只能舔着路邊小石頭止餓的生活。孤獨?那種東西是能吃飽肚子的好命人,爲了賦新詞強說愁的奢侈玩具吧!
不過,借狗人也只是在心裡不以爲然而已,嘴上還是表示難過,展現虛假的同情。月藥是重要的交易對象,沒必要讓他覺得不舒服。
從分類、焚燒到焚化爐的清掃全都是全自動,然而在分類的前一個步驟卻需要人工。將垃圾從收集場移往輸送帶的工作,不知道爲什麼,只有這個工程沒有自動化。月藥必須親自操控小型挖土機,將垃圾移往輸送帶,有時候還要使用鏟子這種老舊的工具去挖。這時候他會迅速地將廚餘以及還能穿的衣服等分類、藏起來,然後賣給借狗人。借狗人再將買到的商品轉賣給西區的餐飲店、二手衣店,從中賺取報酬。
就借狗人而言,自動化的第一個步驟需要人工,那可說是上天的恩賜,真是幸運,因爲這樣他纔有生意可做。
月藥的工作場所裡沒有監視錄影器,也沒有警報系統。如果出現異常,必須由月藥自己按機器最旁邊的急救按鈕。
“就算按了,我想也不會有人來救援。”
他曾聽見月藥看着紅色的按鈕,這麼喃喃自語過。
監獄裡的職員一般由接送巴士從一般入口送往各區,但是聽說只有月藥獨自被塞進舊式小型汽車裡。
“受到這樣的待遇,自己都覺得難堪,該說是覺得自尊都被磨滅了吧……”
這也算是一種抱怨吧?最近月藥抱怨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自尊?哈?孤獨之後講自尊?又多了一個奢侈的玩具,拿出來炫耀罷了。真是的,能不能講些讓我可以填飽肚子的話啊?
借狗人還是在心裡咒罵。
月藥的孤獨跟自尊根本無所謂,重要的是這裡是遍佈監獄內部的監視網中,唯一的漏洞,是西區跟NO.6之間唯一沒有遮蔽牆,可以直接接觸的地方。老鼠會看上這個地方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只是,從這裡無法進入監獄內部。通往內部的走廊上有兩道門,從月藥這一邊不可能開得了門。
設計這棟堅固監獄的人,費盡心思要讓這裡成爲不論入侵或是逃脫都難如登天的監牢,所以沒有餘力連垃圾處理系統都細心地納入考慮之中嗎?不,一定是一開始就不把負責清掃作業的人看在眼裡,甚至連管理監獄的治安局裡,也不會有任何一位職員會想到月藥的工作場所。就算工作中出現意外,月藥受了瀕臨死亡的重傷,監獄內部也不會開門,當然急救人員更是不可能出現吧……門不會打開,也不會有人來救月藥。
想到這裡,借狗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住在下城的月藥只是準市民。雖然如此,他還是神聖都市內部的人。也許貧窮,但是不會知道飢餓的恐懼、寒冷的痛苦,好命到能感嘆孤獨。對借狗人等西區的居民而言,簡直就像活在天堂裡。
從彼此僅有的交談中,借狗人可以察覺月藥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但連這樣的月藥有時候看借狗人這個西區的居民時,眼中還是會參雜着輕視與優越感。
我比這傢伙高等。
我不會捱餓。
我在嚴冬裡不會受凍。
我是NO.6的居民。
所以我比這傢伙高等。
真可笑!
人替人分等級。應該是被輕視、看不起的人也會輕視、看不起別人。這不是受制於社會結構的強制,而是人本身在自己的心中排列等級。
被NO.6高層視爲比機械還要下等,戚嘆、抱怨自己被如此對待的月藥,對在西區一角生活的借狗人展示優越感、輕視他。
真是可笑,而且不可思議。
借狗人有時候會覺得人類這種生物比狗還要愚蠢。狗社會也有等級,不過靠的是狗自身的能力,不會以血統、皮毛、出生的場所來決定優劣。
連狗都不做的事情,人類卻做得理所當然。人類爲什麼會如此無聊呢?
我們都一樣。
突然響起這個聲音,在耳朵深處微微響起。那不是老鼠的聲音,老鼠的聲音明亮,卻不會如此柔軟。
紫苑……
頂着一頭白髮的怪異小子,而且還是逃亡中的一級罪犯。一級罪犯耶!可不是想當就能當成的,太佩服了!不過個性卻是超級天真……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總之就是個怪異的小子。
他說過: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借狗人。”
我問:
“你跟我是一樣的人?”
“對。”
NO.6的居民跟我們也是一樣的人?
他毫不猶豫地給我一個明快的答案:
“對。”
紫苑,真的是一個怪異的小子。
紫苑,在你的心中沒有等級嗎?你絕對不會在人與人之間畫下一條線嗎?不會因爲輕視、瞧不起某個人而得到優越感嗎?
紫苑,我們真的是同等級的人嗎?
“你說的工作……是什麼?”
沙啞的聲音問。正在思考的腦袋無法立即反應。
“啊?”
“這枚金幣的工作……要我做什麼?”
“啊,你是問這個啊,就是……”
哎唷,還真容易上鉤!看來這位大叔很需要錢。
“先說好,危險的工作我不做。春天我就要多一個孩子了,今後我得要好好賺錢才行,危及生命的工作我絕對不做。”
好、好!原來如此,不想遇到危險,但是卻渴望賺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借狗人眯起眼睛,慢慢地露出微笑。這個微笑也是向老鼠學的,要引誘對方踏入陷阱之時,要露出溫柔的微笑,儘可能燦爛到讓對方屏息。
要做到那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演員,沒有像老鼠那樣可以隨意誆騙別人的演技。
反正就是露出微笑。然後……然後要怎麼做,老鼠?
心跳劇烈,震動着胸肌,發出怦、怦的聲音。緊握的手心已經流滿了汗,背部也有汗水溼透的感覺。喉嚨好渴,舌頭都黏住了。
借狗人發現自己非常緊張。
不管用什麼方法都一定要拉攏這個人,必須讓他照着計劃去做,一定要!要是失敗了,老鼠跟紫苑能夠活着回來的路就會完全封閉,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原本就是一場魯莽的賭注,要從監獄逃脫出來,根本連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沒有。那兩個人居然賭上了,真是白癡,沒有人比他們更愚蠢了。愚蠢之人理所當然遭到毀滅,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我懂,可是我還是……
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回來,想要再見到他們。當然,金塊也是目的。黃金山讓人眼睛發亮,但是,我想見他們。老鼠愛諷刺的語調與笑聲、紫苑木訥的口吻,我都想親耳再聽一次。
“哎唷,回來了啊。”
“回來了啊,我不是說一定會回來嗎?我從不承諾做不到的事。”
“呋!裝什麼帥,又得聽你喋喋不休了,真是的,煩死人了。”
“借狗人,抱歉讓你擔心了。”
“擔心?紫苑,你在講什麼夢話啊?我根本一點都……”
“你很擔心我吧?”
“笨蛋!”
我想要跟他們這麼對話,好想………
我……我真心祈禱……祈禱他們能活下來,活着回來……
我不跟神明祈禱,絕不求助訑;我向自己祈禱,求助我自己。我能做得到的事情,我會盡力去做,絕不放棄……我選擇相信你們。
祈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老鼠。
借狗人的微笑,讓月藥謹慎了起來。
果然無法像老鼠做得那麼巧妙,大概什麼地方看起來生硬吧……因此反而讓月藥有了戒心。
故意咳了一聲後,借狗人收起微笑。
“那我可要跟你說聲恭喜了。請放心,我不會說金幣換你一條命這種蠢話。這件工作很簡單,非常簡單,但是隻有你能做得到,所以有一枚金幣的價值。”
“工作簡單卻能得到一枚金幣?”
“我就說除了你,別人辦不到啊,所以我只能來拜託你。真的,只有你辦得到,你一定能做得到。”
月藥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下來。
只有你辦得到。
你一定能做得到。
借狗人搔弄着月藥的自尊心,用話慢慢地撫慰他的自尊心,長期以來一直被傷害的自尊心,現在一定覺得很舒服吧。
“拜託你幫幫我,月藥先生。”
“你先把話說清楚……究竟要我做什麼?”
“想請你讓清掃機器人失控。”
“啊?”
“你在這裡不只處理垃圾,還管理監獄內的清掃機器人,對吧?”
“啊……是啊,不過說是管理,也只是按下在監獄內待機的清掃機器人的控制鈕而已,之後機器人會自己啓動,自動開始清掃,我只需要每個月替它們檢修一次。”
“下次的檢修日是什麼時候?”
“一個禮拜後。”
“能不能改成明天?”
“明天?明天可是‘神聖節’耶!”
“嗅,是啊,是NO.6的節日。”
“節、節日,幾乎所有人都放假……我也……”
“你沒有放假,不是嗎?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一個月只有三天假,連‘神聖節’都不能放假。我記得你跟我抱怨過,不是嗎?”
“那、那是……可是……”
“這並不困難吧?編個理由,譬如說覺得機器人的動作有點奇怪之類的,把檢修日提前一週,不過如此而已呀!”
“可這種事……”
“做得到吧?不是有前例嗎?”
紫苑說過:
“其實清掃機器人被要求的複雜動作,超過一般人的想像。不過像我操控的一坊他們(這時借狗人忍不住問一坊是什麼。當他聽到是機器人的名字時,非常受不了。聽說是紫苑死掉的同事取的名字。三臺機器人分別叫一坊、二坊、三坊。哈?天真到讓人無法置信的傢伙。不過,這個單純的傢伙不僅給小老鼠取名字,連機器人都取上名字,叫得那麼親切,真是太好笑了。)負責清掃公園,也許只需要比較簡單的動作就可以了,因爲不用仔細分類垃圾。可是負責在建築物裡面,特別是非家庭,而是在集合各種領域的職場清掃的話,就不能只會單一的動作。各領域製造出來的垃圾跟骯髒的情況都不一樣,所以需要非常精密的構造。”
“也就是說,需要精密的檢修羅?並不是沒有故障。”
這應該是老鼠說的吧。紫苑謹慎地點頭回答說:
“就我的經驗而雷,應該會出現很多小問題,譬如分類功能降低、動作遲緩之類。”
“原來如此。”
老鼠那傢伙帶着淡淡的笑容,瞄了我一眼。
討人厭的眼神,似乎別有涵義又有所算計。每次那傢伙一露出那種眼神,總沒好事。我急忙錯開眼神,不過已經太晚了。
當時我並不明白那個眼神的意義,不過現在我可搞清楚了。
借狗人,該是你上場的時候了,這可是很重要的角色哦,你可要好好演。
我知道啦,你就看着吧,老鼠。像你那種笨拙的演技根本不夠看,我一定會展現我高超的演技。
“我聽說清掃機器人故障的機率很高,不是嗎?”
月藥皺起眉頭,看起來很不情願地回答說:
“也不能算很高啦。”
“把檢修提前,如何?不會不自然,對吧?”
“是不會,也不是不能提前。”
借狗人差點笑出來。
這位大叔還真老實。
明明牽制着借狗人,卻不知不覺一板一眼地回答問題,原來月藥是這樣的人,真有趣。
現在不是能笑的時候,也沒有笑的閒情,想到這兒,借狗人收起嘴角的笑容。就算利用對方認真、一板一眼的個性,也必須拉攏他。
“不是不能,就是可以,對吧?月藥先生。”
“將檢修的日期提早……是可以,但是,你說要讓機器人失控是什麼意田心?”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動個手腳,讓機器人做出跟清掃完全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把垃圾吐出來,把囤積在肚子裡的垃圾全部吐出來。我希望你把這個放進那些垃圾裡。”
借狗人拿出放有小膠囊的瓶子出來。
“這是?”
“這並不是危險物品,請安心,它只會發出一點惡臭而已,而且也不是很臭的味道。這個膠囊一接觸到空氣就會慢慢地溶解,是慢慢的。”
“爲什麼要將這種東西放進垃圾裡,而且還要讓機器人吐出來?”
“只是惡作劇。”
借狗人聳聳肩,呵呵呵地笑了笑。一點都不好笑,因爲太緊張,他已經全身是汗,根本笑不出來。
但是他還是要笑,展現出突然想要惡作劇的小孩會有的笑臉給月藥看。月藥並沒有笑,一臉完全不相信借狗人的表情。
真是的,疑心病真重的傢伙,看來是非常膽小。
“要是機器人到處散佈垃圾跟惡臭的話,可是會引起大騷動,沒錯吧?”
月藥點頭。手還緊緊地握着金幣。
“一定會引起大騷動。監獄內部除了犯人之外,其他人都待在舒適、整潔的辦公室裡工作,絕對沒有看過髒東西,不,我看連垃圾都沒摸過吧……”
“對吧?誰都不認爲你的工作有多辛苦又多重要,所以給點惡作劇羅!清掃
機器人失控,到處散佈垃圾。這麼一來,裡面的傢伙就會大騷動,首先……”
“命令我關掉機器人。”
“沒錯,你關掉機器人。然後……然後應該會被叫到建築物裡面去吧?”
“爲了修理機器人?嗯,有可能吧,”
“還有善後,他們會命令你清掃垃圾,因爲沒有其他傢伙會清掃工作。你被叫去之後,就會打開了。”
“打開什麼?”
“門啊!從你這邊絕對不會打開的那道門會被打開,你會拿着舊式的清掃工具穿過那道門。那個時候,這個膠囊會開始溶解,四處開始哺漫着惡臭。如果沒有溶解的話,請用腳踩,也許這樣的效果會更好。嗯……啊!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剛纔也說過了,這不是很臭的味道,就算臭氣戚應器感應到,也只是危險度0的程度而已。我的鼻子已經習慣了,也許根本不覺得臭,不過那些高等的人可就難受了,騷動會更大。你要假裝急忙收拾垃圾的樣子。”
重點來了。
借狗人壓低聲量,在月藥的耳邊喃喃地說着。
一句、兩句。
月藥的身體僵硬了起來。嘴巴半開,露出堅硬的白色牙齒。
“這……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做得到!”
“爲什麼?很簡單啊,比你在這裡用鏟子還簡單好幾倍呢!”
“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我會被解僱……不,可能不是解僱就能解決的問題,我會被治安局逮捕……啊啊!別說了,恐怖到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抱歉,我不能答應,你回去吧……借狗人,這個還你。”
月藥遞出金幣。那是真的金幣,發出黯淡的光芒。
借狗人翹起嘴脣,露出笑容。感覺比剛纔笑得漂亮些。
“還我嗎?原來如此,你沒有慾望。”
“命比慾望重要。”
借狗人將自己褐色的手輕輕搭上月藥的手心。
“啊……”
月藥倒抽了口氣。
手心上的金幣變成兩枚。
“喂,借狗人,我……”
“再一枚。”
第三枚金幣放了上去。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出這麼多錢……”
“因爲我拜託的工作有這個價值。如果成功的話,我會再給你三枚金幣當作報酬。”
“借狗人,你究竟想做什麼?不是單純的惡作劇,對吧?不可能是惡作劇。而且,你哪來這麼多錢?”
“好問題。你究竟要接下我的工作還是拒絕?不,我想你非接不可吧……”
“爲、爲什麼引我拒絕!我不幹!”
“你非接不可。你將內部情報賣給了我,不是嗎?你忘了嗎?”
借狗人舔了舔乾燥粗糙的下脣,胸口的悸動已經停止。他看着月藥越來越沒有血色的臉,笑得更開心了。
沒問題的,我很冷靜,我不會因爲焦急而犯下搞砸最後一擊的這種蠢事。我可以的。
“之前你不是告訴過我監獄內部的電力系統配置嗎?”
“那是……可是那只是我所知的範圍內的概要而已。”
“但是你還是告訴了我,不,是賣給了我。我記得當時是給你兩枚銀幣吧?你將職場的情報以兩枚銀幣的代價賣給了我,要是這件事公諸於世,那纔是解僱也無法解決的問題……”
“我、我需要錢。內人生病了,需要看醫生。”
“是啊,你是個很顧家的人,但是你覺得這樣的理由能被市當局接受?‘爲了養家,我以兩枚銀幣的價格把情報賣給西區的居民,真的很抱歉。’你這麼對治安局的人自白看看啊!你覺得他們會安慰你說:‘這樣啊,你辛苦了’嗎?怎麼可能,又不是天方夜譚!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場還有治安局的恐怖。好怕喔!光想就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借狗人搓了搓自己光溜溜的手臂。月藥的臉色更加蒼白,面無表情,彷彿畫在紙上的失敗人物畫像。
“你、你在威脅我?”
“我只是把現實分析給你聽而已啊,而且不收費。”
月藥呻吟。借狗人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說:
“沒事的,不會危害到你,我保證!你想想,一直以來你都很認真工作,也是登記有案的市民,誰會懷疑到你身上去?不會有人的。因爲沒人會注意你,也沒人會去看你。”
“但是,監視錄影機……”
“要是你出現不自然的動作,當然會被發現。不過只要你像平常一樣的話,要騙過錄影機是輕而易舉的事。機械能送出鮮明的影像,卻無法照出人心。不論如何,反正你已經一腳踏進來了。”
借狗人再遞出一枚金幣。
“你會幫我吧,月藥先生?”
“呃……只有一次哦,我只幫一次。”
“感謝。那麼,明天見。就約你下班時間。”
“好……剩下的金幣你真的會給我吧?”
“狗跟人不一樣,狗不會說謊,約定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但是……咦?”
“幹嘛啦!”
“你有沒有聽到嬰兒哭聲?”
“嬰兒?我什麼也沒聽到。”
“我的確聽到了啊……”
“你聽錯了吧!你小孩快出生了,所以纔會把風聲聽成嬰兒哭聲啦!不過,說的也是,孩子出生後就更需要錢了。要買溫暖的睡牀,營養足夠的牛奶也不能少。”
月藥動了動嘴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後他不發一語地關上清掃管理室的門。
當房間裡露出來的光被遮蔽後,四周陷入深沉的漆黑之中。冰冷的夜風從腳邊掠過。
呼……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氣。在這麼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卻滿身是汗,肩膀覺得
呼……
再一次,這次是故意吐氣的。冷空氣竄人心底,掀起漣漪。
成功了嗎?
我成功地接續起他們的命脈了嗎?
不安……
月藥那個男人小心謹慎又善良,他會很困擾、很迷惘吧?他應該會一直到下手之前都猶豫不決,無法下定決心吧?
怎麼辦?怎麼做纔好?做?不做?啊啊!究竟怎麼辦,怎麼辦纔好?
月藥最後會下怎樣的決定呢?會不會按照原本的計劃進行呢?借狗人實在沒有信心。
人心如同纖細的樹枝一樣。
受不了風的吹拂而搖曳。
只能相信了。
不是月藥,是自己的運氣.腦海中浮現紫苑的臉,也浮現老鼠的側臉。
只能相信他們了。
借狗人加快在暗夜裡的腳步。載着剩飯的推車旁,有道黑色的影子在晃動着,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別把他弄哭啦!”
借狗人大大地嘖了一聲後,又用力地皺起眉頭。
“你來當什麼保姆啊?好好顧着他啦!我不是叫你來弄哭他的,大叔。”
“我纔想哭呢,真是的。”
抱着嬰兒的力河也嘖了一聲,眉頭大概也是皺起來的吧。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喂,小紫苑,媽媽回來了喔,太好了。”
“誰是媽媽啊!”
“誰都好,反正不是我。還你。”
一個包裹着柔軟毯子的嬰兒遞了過來。毯子是力河弄來的東西。
手中的嬰兒傳來重量與溫度。他好像長胖了些。
怎麼可能,想太多了。
從瓦礫堆裡撿回來的嬰兒吸着狗奶,揮動手腳,愛笑又愛哭。臉上有着愛動的大眼睛以及胖胖的臉頰。
“麻、麻……”
嬰兒對着借狗人伸出手,彷彿在找些什麼,又像是在尋求些什麼,也像是在呼喊着。
“你看,他不是叫你媽媽嗎?他想媽媽了。”
“只是因爲你呼出來的氣息全都是酒臭味啦!哦,乖、乖……好可憐喔,很難受吧,小紫苑。”
“然後呢?”
“什麼?”
“順利嗎?”
“不知道,我盡力了,照着老鼠的指示都做了。”
力河哼了一聲說:
“伊夫嗎?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自大的小鬼,都已經被丟進監獄裡了,還事事下指令,他以爲他是誰啊!”
“老鼠就是老鼠,不是任何人,而且他們不是被丟進入的,是自願穿過那道門。”
“地獄之門。”
“大叔。”
“幹嘛?”
“你覺得他們會回來嗎?”
“穿過地獄之門的傢伙嗎?不可能吧,如果沒有出現奇蹟的話,不可能。”
“奇蹟其實還滿容易出現的喔!以前老鼠說過。”
“伊夫是詐欺師,那傢伙講的話沒一句可以信。我……我呢,借狗人,我是真心希望紫苑能回來。”
“老鼠呢?”
“伊夫?隨便啦,一輩子看不到他我也不在乎,反而是如果能一輩子都看不到他,那就太高興了,我的人生也會因此光明一些。”
借狗人笑出聲音,讓力河非常不高興。真有趣。原因他明白,就是因爲明白,所以更有趣。
“月夜。”
借狗人低聲叫。是小老鼠的名字,聽說這也是紫苑取的名字。哈姆雷特、克拉巴特、月夜……覺得好笑才記住的名字,沒想到卻因此讓他能夠區分每個,不,是每隻原本不過是很普通的小老鼠。
真的很可笑。
吱……
黑狗在一旁趴睡,它的肚子底下爬出一隻同樣是黑色的小老鼠。
“去告訴你的主人,我照他指示的做了,明天傍晚全都會出動。”
吱……
“月夜,我會祈禱你的主人平安抵達。”
吱吱……
小老鼠的身影立刻混入黑暗中消失無蹤。
“那傢伙知道伊夫在哪裡?”
“應該吧。”
“它聽得懂你說的話?”
“我想它也聽得懂大叔的話,如果你沒喝醉酒的話,它可以聽得懂。”
“爲什麼?不過是一隻普通的老鼠呀……”
“不是普通的老鼠吧。普通的老鼠聽不懂人話,那些傢伙聰明得很,可以理解語言,聽得懂我們說的話,難怪老鼠很重視它們。”
“爲什麼不是普通的老鼠?”
“你問我,我問誰啊?”
“是機器鼠嗎?”
“不是,百分之百的生物。只是有智力而已啦,紫苑還唸書給小老鼠聽唷,唸的還是某某某古典文學哩。大叔,你沒念過古典文學吧?”
“某某某古典文學我是沒讀過啦,不過,爲什麼老鼠有智力?”
“我就說我不知道了呀!那是老鼠養的,就算不是普通的老鼠,也沒什麼好奇怪。”
“當然奇怪。伊夫從哪裡弄來那些老鼠?”
“大叔。”
“幹嘛?”
“爲什麼你那麼在乎?幹嘛?想抓那隻小老鼠來賺錢嗎?”
“怎麼可能,我纔不會動伊夫的老鼠,就算它嘴裡叼着金幣,我也敬謝不敏。”
雖然覺得力河不可能放過叼着金幣的老鼠,不過借狗人只是聳聳肩,不發一語。
理解人話的小老鼠們……
今天中午,那些小老鼠當中的其中一隻叼來一封信。是老鼠寫的,上面有用細字筆書寫的文字。
借狗人.,我叫小老鼠在“真人狩獵”之後把這封信交給你,我信任我的小老鼠,它一定會把這封信送到你手中。
沒有季節問候,也沒有形式上的前文,信的一開始就是非常冷淡的語調。
連好好寫一封信也不會嗎?還是覺得對我不用那些客套的問候語?如果是這樣,這傢伙還真沒有禮貌。
收到老鼠的信讓他覺得很意外又很驚訝,因此一邊抱怨,一邊仔細閱讀。
一邊看,一邊呻吟。
上面詳細寫着對留在西區的人的指示。看過信之後,借狗人這才終於明白老鼠那一眼似乎別有涵義又有所算計的眼神。
原來如此,原來是要我們這麼做。還真是一封有情有義的情書啊。
雖然這早就是事實,不過他還真是一個讓人無法置信的討厭傢伙。
借狗人用力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抉擇。是要揉掉信,假裝不知情,還是要按照老鼠的指示去做。
短暫猶豫的時間過去了。借狗人仔細地摺好信之後,再度嘆了一大口氣。
信上不只針對借狗人,也仔細地寫了力河該做的事情,不過力河很不以爲然。
“明明是個小蘿蔔頭,居然敢指使我做這個做那個。可惡!就像被那隻個性惡劣的老鼠遠距離操控,讓人想到就氣。”
“那你要當作不知道?”
“很想啊,但是怎麼可能,這可是關係到紫苑的生命。”
“也關係到金塊山。”
“沒錯。”
感情與慾望,有了這兩個元素,幾乎叫得動所有人類。力河嘮嘮叨叨地發着牢騷,非常不滿的樣子,但是做事情的動作卻很迅速,馬上就買來幾個超小型炸彈,應該是很早以前就開始準備了吧……
雖然嘟囔着說花了多餘的錢,但是能得到金塊的話,這筆錢花得太值得了。
借狗人跟力河都完成了一半老鼠指示的事。剩下一半,重要的事情還在後頭。
“月夜它們的確是我們的好幫手,這點毋庸置疑。現在知道這一點不就夠了?”
借狗人說出真心話。不論是人類、是狗、是老鼠,只要不是敵人,都該心存感激。覺得不可思議啦,覺得奇怪啦,等有餘力時再來想這些事吧……
老鼠是個來歷不明的傢伙,這件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嗎,大叔。
“呵呵、呵呵、呵呵……”
小紫苑發出愉悅的聲音。
“祝福我們吧!小紫苑。”
滿天星空下,借狗人將他小小的身體舉高。
“祝福我們吧!祝福我們的現在與我們的未來。”
“吧……吧……”
小紫苑突然從破布中伸出自己的手,彷彿在指示什麼似的直直高舉。
“什麼?”
前方是金色的都市。神聖都市NO.6撕裂漆黑的暗夜,一閃一閃地發光着。
小紫苑的小小手指正好指着那金色的光芒。
那裡怎麼了?你在意嗎?”
小紫苑沒有笑,也沒有哭。他睜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NO.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