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內,鼾聲四起。
周廣仁睡在老楊、老曹中間,兩人的鼾聲此起彼伏,周廣仁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氣惱地坐了起來,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耳邊迴響起劉小熙的聲音:“周大哥,傷口還疼嗎……”
周廣仁心中唸叨着:“小熙啊,你幹啥呢?睡了嗎?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此時,在游擊隊駐地,游擊隊員們正圍着篝火,唱着歌:
“……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仇敵,
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樹林裡,到處都安排同志們的宿營地,
在那高高的山崗上,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
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我們生長在這裡,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
無論誰要強佔去,我們就和他拼到底!
……”
劉小熙坐在篝火旁,用樹枝挑着火苗,一副若有所思地樣子。
郭隊長開玩笑地說:“我們最愛唱歌的劉小熙同志今天怎麼了?怎麼不唱啊,是不是有啥心思啊?”
劉小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認真地說:“郭隊長,你說等抗戰勝利了,我們會不會和他們打起來?”
郭隊長:“他們是誰啊?”
劉小熙:“秦排長、周大哥他們。”
郭隊長:“是啊,抗戰勝利了,內戰可能就要開始了,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兄弟相殘啊!”
劉小熙望着篝火,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心裡苦悶的周廣仁索性下了通鋪,走出營房,遠遠地看見栓子一個人坐在樹下,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上那一輪明月。
周廣仁走到栓子身邊坐下,問:栓子,你也睡不着?”
栓子笑笑:“是啊,睡不着啊。”
周廣仁:“是在想我冬梅嫂子吧?”
栓子:“是啊,還能想誰。”
周廣仁:“你啥時候走?”
栓子:“天一亮就走。” Wшw¸тTkan¸C O
周廣仁:“栓子哥,你說愛一個人,到底是咋回事?”
栓子凝思片刻:“就是不管你在哪兒,距離有多遠,她惦記着你,牽掛着你;你呢,也惦記着她,牽掛着她。”
周廣仁:“這種感覺多好啊!”
栓子笑了:“等你愛上一個人,就會有這種感覺了。”
周廣仁自言自語着:“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
栓子:“你要是真心愛一個人,就算爲她去死,也心甘情願。”
周廣仁默默地點點頭,感嘆地說:“直教人生死相許啊!”
冬梅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呆呆地望着天空上的那一輪明月。
長山娘隔着窗戶看着院子裡的冬梅,感傷地說:“冬梅這孩子,又在想栓子了。”
長山媳婦兒陰陽怪氣地說:“誰知道她是在想誰?”
長山娘:“你咋能這麼說?”
長山媳婦兒:“她要不把她那個姓秦的相好往家領,長山也不會死——”
長山媳婦兒說着又嗚嗚地哭了起來,長山娘嘆了口氣:“自打日本人一來,長山就變了,地裡的事也不管了,成天琢磨着咋能從日本人那兒多得點兒賞錢,這也是他的命。”
長山媳婦兒止住哭聲,不滿地說:“娘,長山都不在了,你咋還這麼說他,他這麼做不也是怕給咱家惹來禍患嗎!誰活着不爲自己啊!”
翌日晨。冬梅拿着一個包袱悄悄走出院子,長山媳婦兒隔着窗戶看着冬梅的背影,她抱着泰平跑出屋子,來到院門外,看見冬梅正向村口走去。
這時,長山娘從屋裡出來,看着長山媳婦兒:“看啥呢?”
長山媳婦兒支吾着:“沒——沒啥。”
長山媳婦兒把泰平交給長山娘,匆匆向外走去。
長山娘:“你這是去哪兒啊?
長山媳婦兒支吾着:“啊——是七嬸兒找我,我去她家坐會兒。”
長山媳婦兒匆匆走出院子。
冬梅走到山洞口,警惕地向後張望了一下,便走進山洞,她不知道長山媳婦兒正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後。
長山媳婦兒躲在樹叢後,看見冬梅進了山洞,她又往前悄悄地走了幾步,看見冬梅蹲在昏暗的洞內,正用布條給一個男人包紮傷口。
日軍據點,巖井中隊隊部。
黑田正向巖井彙報着:“……這次長沙作戰,中隊士兵士氣低沉,有人私藏敵人的傳單,有人散播反戰言論,還有人畏戰怕死。補充兵裡的問題更嚴重一些。”
巖井也是憂心忡忡:“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道啊,士兵素質大不如前,不光是補充兵,一些老兵也是混日子。今後凡是有問題的士兵,都要嚴加懲處,先關禁閉!”
黑田:“是。”
黑田正要鞠躬退出,巖井突然想起:“小島還沒找到嗎?”
黑田搖搖頭,巖井眯縫着眼盯着黑田:“他是不是逃跑了?”
黑田臉色一變:“逃跑!”
巖井:“對!小島是不是當了逃兵?”
黑田慌了:“不——不——不可能,小島絕不會逃跑,可能失足掉下山了,也可能是迷路了。”
巖井:“我聽說他經常在士兵中散佈反戰言論,你不會不知道吧?”
黑田越發驚慌起來:“我——我——”
巖井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和小島的友情,可按軍法,當逃兵要判死刑,家屬也不會得到國家的撫卹,這你知道吧?”
黑田點點頭:“我知道。”
巖井想了想,說:“先按失蹤上報吧。”
黑田不禁感激涕零:“是!”
黑田鞠躬退出,他心思重重地走出隊部,一個士兵跑來向他報告:“報告!有個支那女人要見隊長。”
黑田:“在哪?”
士兵向據點外一指,黑田望去,長山媳婦兒正站在據點大門外,神不守舍地向這邊張望着。
黑田向長山媳婦兒走去。
隊部內,巖井站在窗前,透過窗戶看着據點大門外,長山媳婦兒站在黑田面前,手指着遠處的大山,向黑田說着什麼,黑田轉身急匆匆向隊部跑來……
太陽從東方升起,霞光斜照在山洞的石壁上,小島靠在石壁上吃着饃饃,冬梅坐在他的旁邊。
小島指着太陽升起的方向,無限懷戀地對冬梅說:“那邊,我地家。”
冬梅用手在胸口比劃着:“你——想家了?”
小島使勁地點點頭:“想我地媽媽。”
冬梅點點頭,表示聽懂了。
小島:“你地爸爸媽媽——你地想?”
冬梅眼圈紅了,低下頭,半晌,她擡起頭,悲傷地說:“他們都死了!都被你們皇軍殺死了!”
小島愣了一下,慢慢明白了,他難過地低下頭。
冬梅聲音顫抖着:“全村的百姓都被燒死在祠堂裡……”
小島擡起頭,驚恐地看着冬梅:“祠堂——燒死——”
小島的眼前浮現出河東村的祠堂在大火中燃燒的一幕:巖井拿着一顆手榴彈,拔掉手榴彈的保險銷,狠狠地在小島的鋼盔上磕了一下,塞到小島手裡……小島接過手榴彈,慌亂地投進祠堂裡,祠堂裡隨即傳出爆炸聲和慘叫聲……
小島突然跪在冬梅面前,抽泣起來。
冬梅拉起小島:“你咋啦?你這是咋的啦?”
小島用日語喃喃地說:“我乾的!是我乾的!”
冬梅:“你說的是啥啊?我聽不懂。”
小島擡起頭,抓着冬梅的手,痛哭失聲。
此刻,栓子正急匆匆地走在去往向嬸子家的山間小路上,突然他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忙躲到路邊的土坡後邊。
巖井、黑田帶着日本兵沿小路走來,長山媳婦兒在前邊帶着路,栓子從土坡後輕輕探出頭來,看見走在前邊的長山媳婦兒,不禁疑竇叢生。
日軍隊伍走過之後,栓子從土坡後出來,悄悄地跟了上去。
山洞裡,小島看着冬梅,一字一頓地說:“皇軍——殺死——大大地中國人,姐姐——你——救我——爲什麼?”
冬梅比劃着:“你——跟他們——不一樣。”
小島神經質地笑笑:“不一樣——哈哈哈——不一樣——”
冬梅極其認真地說:“是,不一樣。”
小島冷靜下來,跪坐着向冬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謝謝!”
他轉過身,面向洞外,遙望着東方,眼含着淚水:“我——愛日本;我——恨日本!”
長山媳婦兒領着日本兵來到山洞外的樹叢裡,她把洞口指給巖井。巖井向身後的士兵揮了揮手,日本兵都蹲下身子,隱藏在樹叢裡。
巖井拔出手槍,拉了一下槍栓,長山媳婦兒看見,突然害怕起來,巖井用手槍向她比劃了一下,示意她離開,長山媳婦兒嚇得趕緊跑了,跑不多遠,遇到跟蹤而來的栓子。
栓子攔住長山媳婦兒,長山媳婦兒吃了一驚:“栓——栓子!”
栓子一臉嚴肅:“嫂子,你這是去哪兒了?”
長山媳婦兒結結巴巴地:“我——我——沒去哪兒——”
栓子:“別瞞我了,我都看見了,你帶着鬼子去哪兒了?”
長山媳婦兒越發緊張:“是——是太君發現的——不關我的事——”
栓子:“鬼子發現了什麼?”
長山媳婦兒:“是冬梅——是她自己不檢點——跟你們那個排長——”
栓子聽了大驚,抓住長山媳婦兒的胳膊:“冬梅?冬梅咋啦?”
山洞內,冬梅收拾起包袱,對小島說:“姐姐——走了。”
小島:“姐姐,你——何時——再來?”
冬梅微笑着:“天黑了我再來。”
小島戀戀不捨地望着冬梅走出洞外。
冬梅走出洞外,向山下走去,突然她發現了埋伏在樹叢裡的日本兵烏黑的鋼盔和閃亮的刺刀,不禁大驚失色。
冬梅轉身向山洞跑去,邊跑邊呼喊着:“快跑!快跑啊!”
小島聽見喊聲,不禁一驚,忙跑到洞口前,看到冬梅正向洞口跑來,遠處樹叢裡,巖井正舉槍瞄準。
小島急的用日語大喊:“趴下!快趴下!”
冬梅跑到洞口前,突然一聲槍響,冬梅中彈撲倒在地。
巖井慢慢放下手槍。
栓子聽見槍聲,臉色陡然一變,他猛地推開長山媳婦兒,發瘋一般向前跑去,長山媳婦兒遲疑了一下,也緊跟在他的後邊。
小島跑出洞外,撲向冬梅,哭喊着:“姐姐——”
小島抱起冬梅,失聲痛哭。巖井、黑田帶着士兵衝到山洞前,認出是小島,全都大吃一驚。
黑田抱住小島,驚喜地說:“是小島!小島!你還活着!”
小島擡起頭,對黑田怒目而視,黑田驚詫地:“小島,是我啊,我是黑田啊!你怎麼了?你——你是迷路了嗎?你快說啊!是不是迷路了!是吧,一定是!”
栓子和長山媳婦兒趴在一個土坡後邊,慢慢探出頭,向山洞方向望去。
黑田還在對小島喊着:“小島,說話啊!是不是迷路了?說啊!”
小島猛地推開黑田,站起來,轉身就跑。早已有些不耐煩的巖井不禁大怒:“混蛋!抓住他!”
幾個士兵撲上去抓住小島,按在地上,小島掙扎着,用中文破口大罵:“日——本——鬼!日——本——鬼!日——本——鬼!”
長山媳婦兒認出了小島,吃驚地說:“是他……”
幾個日本兵用繩子把小島捆起來,小島掙扎着向躺在洞口的冬梅撲去,哭喊着:“姐姐——”
栓子和長山媳婦兒也看見了倒在洞口的冬梅。栓子驚叫一聲:“冬梅——”
栓子要站起來衝上去,被長山媳婦兒死死拉住,苦苦哀求着:“兄弟,你不能去啊,你去了就沒命了——”
栓子舉起拳頭向長山媳婦兒吼着:“放開!”
長山媳婦兒哭泣着:“兄弟,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放開,我已經害了冬梅,不能再害你啊!”
栓子慢慢把拳頭放下。
巖井走進山洞,看見地上的半塊饃饃,又看了看躺在洞口外的冬梅,很是不解。
栓子和長山媳婦兒看着日本兵押着小島向山下走去,直到走遠,栓子向洞口跑去,長山媳婦兒也緊跟在他的身後。
栓子跑到洞口,抱起冬梅,哭喊着:“冬梅——冬梅——”
長山媳婦兒呆呆地站在一邊,滿臉懊悔。
冬梅慢慢睜開眼睛,無神地看着栓子:“智勇哥——”
冬梅的頭歪向一邊,目光漸漸黯淡下去,無神地望向遠方。
栓子哭着幫她合上雙眼。
秦智勇坐在營房外的大樹下,手裡拿着冬梅送給他的鴛鴦荷包,他突然站起來,彷彿感覺到了什麼,遙望遠方,心中默默唸叨着:“冬梅啊,你過得好嗎?還是忘不了你啊……”
周廣仁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秦智勇忙把荷包揣進兜裡。
周廣仁氣喘吁吁地說:“排長啊,你快去看看老黃吧!”
秦智勇:“咋啦?”
周廣仁拉着秦智勇就走:“別問了,一會兒出人命了!”
秦智勇:“到底咋啦?”
周廣仁拉着秦智勇,邊走邊說:“回來這幾天,老黃總是神神叨叨的,還老拿個刀亂比劃。”
秦智勇和周廣仁一起急匆匆地向營房走去。
營房裡,老楊和老曹規規矩矩地坐在通鋪的沿上,戰戰兢兢地看着有些醉意的黃信田。
黃信田手裡拿着明晃晃的獵刀,在他倆面前指指點點、比比劃劃地說着:“……老楊、老曹,你們覺着我老黃這人咋樣?”
老楊、老曹茫然地相互對望了一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黃信田大聲地:“說話啊!咋想的就咋說!平時你倆的話不是挺多的嗎?咋啞巴了?我老黃這人到底咋樣?快說!”
黃信田說着拿刀在他倆眼前又比劃了一下,老楊忙連連點頭:“好!挺好!挺好!”
老曹也連連點頭,看着老楊:“挺好!挺好!人——挺好!”
老楊看着老曹:“好人啊!好人。”
老曹附和着:“好人!”
黃信田:“好人?”
老楊、老曹異口同聲:“好人!”
黃信田突然抓起佛龕上的小泥佛狠狠地摔在地上,泥佛被摔得粉碎,老楊和老曹都嚇得渾身一哆嗦。
老黃吼着:“我老黃從此不做好人了!我要做惡人!惡人!”
老楊、老曹連忙附和:“惡人好、惡人好,就做惡人。”
黃信田的刀在他倆眼前劃過,兩人嚇得直往後躲。
老楊細聲細氣地說:“老黃,老黃兄弟,小心你這刀,稍微往後挪點兒,容易誤傷,嘿嘿。”
黃信田神經質地:“誤傷?是啊,誤傷。老楊,你說我該不該殺那個鬼子?”
老楊:“該殺!當然該殺!是鬼子都該殺!”
黃信田:“他救了那孩子,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可這怪不着我!”
老楊、老曹異口同聲:“不怪你、不怪你。”
黃信田從桌上拿起老楊的酒葫蘆,咕嘟咕嘟地連喝了幾大口,老楊有些心疼地咧了咧嘴。
黃信田把酒葫蘆扔在鋪上,老楊忙撿起來,晃了晃。這時,秦智勇和周廣仁走進營房,兩人站在那裡看着黃信田。
黃信田還在瘋癲地喊着:“從今以後,我老黃不會再有什麼誤傷了!所有日本鬼子都該死!都他媽該死!”
老楊、老曹異口同聲:“該死!都該死!”
黃信田:“我要把他們都抓住,把他們一個一個綁在樹上,一刀一刀地割他們的肉!一刀一刀地割!”
黃信田的刀在他倆眼前晃來晃去,老楊想岔開話題:“老黃,你——你說的那個萬物有靈,是、是咋回事來的?我、我又忘了。”
老曹哀求老楊:“你快閉嘴吧,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黃信田拿着刀一步步走向老楊:“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老楊自知失言,結結巴巴地說:“老、老黃,信、信田兄弟,冷靜、冷靜——”
黃信田:“萬物有靈?對!萬物有靈!萬物都有靈!可他媽日本鬼子不算在內!不算!”
老曹點頭附和:“對!不算,不算!”
老楊點頭附和:“應該不算,肯定不算!”
黃信田用刀指着空蕩蕩的通鋪:“看看!你們看看!好好看看!那麼多的兄弟、那麼多的好兄弟都沒回來啊,”突然看見秦智勇站在一旁,“排長啊,就剩我們幾個了。”
大家都默默地把目光投向空蕩蕩的通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