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交加。
秦智勇一行人走在泥濘的小路上,黃信田揹着孩子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邊,孩子的身上披着黃信田的上衣,黃信田腳下一滑,單腿跪倒在泥地裡,老楊忙把機槍交給老曹,跑過去想從黃信田背上抱過孩子,卻被黃信田一把推開,大吼道:“滾開!”
秦智勇向老楊擺了擺手,黃信田揹着孩子繼續向前走去,小島慢慢倒下去的一幕不斷浮現在他的眼前。
此時,劉參謀、栓子帶着隊伍沿小路走來,栓子突然發現前邊出現幾個人影,忙喊道:“劉參謀,有情況!”
劉參謀拔出槍:“隱蔽!”
大家迅速埋伏下來,隨着前邊的人影越走越近,栓子一眼認出走在前邊的是秦智勇,他驚呼一聲:“智勇哥!劉參謀,是秦排長他們!”
劉參謀也看出來了:“是他們!”
劉參謀、栓子站起身,向秦智勇走去。秦智勇他們也看見了劉參謀和栓子,大家都跑向對方,擁抱在一起。
秦智勇抱着栓子:“傷都好了?”
栓子:“好了。”
秦智勇對劉參謀悲痛地說:“董團長——殉國了。”
劉參謀一怔,目光黯淡下去……
小島躺在泥水裡,身下汪着一灘血水,冰冷的雨雪打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艱難地翻過身,在泥濘的地上向前爬去,身後留下一道道血色的泥漿……
長沙,國軍駐地。
戰士們正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舞臺前,觀看文工團的演出,舞臺上方掛着橫幅,寫着:慶祝第三次湘北大捷!
老楊、老曹、栓子、周廣仁也坐在臺下的戰士中間,看着演出。
舞臺上,文工團的男女兵們正唱“大刀進行曲”。
老楊指着第一排一個女兵,對旁邊的老曹讚歎道:“看第一排那個扎兩個小辮兒的女娃兒,長得真水靈啊!又白又嫩,一掐都能出水兒。”
老曹笑罵着:“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不是有人給你做鞋嗎。”
栓子和周廣仁聽了都笑了起來。
這時,秦智勇走了過來,他拍了拍栓子的肩膀,小聲地說:“栓子,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栓子起身向外走,老楊、老曹、周廣仁都緊張地相互對視了一眼,老楊向周廣仁使個眼色,周廣仁會意地點點頭,也起身跟了出去。
栓子跟着秦智勇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周廣仁遠遠地跟在後邊,偷看着。
栓子跟在秦智勇身後,不解地問:“啥事啊排長?”
秦智勇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栓子,半晌無言。
栓子有些不安:“咋啦智勇哥,到底啥事啊?”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會是想求我把冬梅還給你吧,哈哈!那你就別說了,我回去看節目了。”
秦智勇表情嚴肅:“長山是你表兄?”
栓子:“是啊。”
秦智勇不知該如何說起。
栓子:“咋啦?”
秦智勇沉吟半時,鼓了鼓勇氣,說:“我把他——殺了……”
栓子愕然一怔,難以置信:“說啥呢,智勇哥,開啥玩笑啊!”
秦智勇:“我說的是真的,沒開玩笑,我把他——殺了,我不知道他是你嬸兒的兒子。”
周廣仁躲在遠處的樹後,緊張地看着兩個人,這時,老楊、老曹也趕了過來。
老曹不放心地問:“咋樣了?沒動手吧?”
周廣仁搖搖頭:“還談着呢。”
老楊:“要是打起來,你們給我把栓子按住了。”
老曹:“不會的老楊,栓子是明白人。”
幾個人緊張地望着遠處正交談的兩個人。
栓子低着頭沉默着,秦智勇:“……栓子,你要是恨我,就打我兩下吧!當時情況危急——”
栓子強忍悲痛:“別說了排長,我明白。”
秦智勇:“栓子,你要想哭就哭吧!”
栓子擡起頭望着天空,眼中噙滿淚水:“小時候,他天天揹着我玩兒,我是在他背上長大的。嬸兒就這一個兒子,可有啥好吃的都留給我……”
栓子的淚水奪眶而出。
秦智勇:“栓子,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嬸兒……”
栓子擦了擦眼淚,深深地喘出一口氣:“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他是咋變的呢……”
栓子轉身默默走開,走了幾步又停下,說:“智勇哥,要是我哪天陣亡了,你一定要替我照顧她們。”
栓子說完走了,秦智勇向着栓子的背影,默默地點點頭。
老楊松了一口氣:“沒事兒了,走吧。”
老曹:“我就說沒事兒嗎,接着看演出去。”
老楊:“不看了,我去炊事班看看小牛。”
老曹一臉壞笑:“是看小牛他娘吧?”
老曹說完和周廣仁一起大笑起來。
老楊也笑着:“去你的吧。對了,你倆都給我記住了,這陣子誰都別惹老黃。”
老曹搶白他:“你別惹他就行。”
周廣仁笑着:“是啊老楊,就是你總刺激他。”
老楊:“一個葫蘆腦袋,我纔不惹他呢。”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遠了。
遠處的舞臺上隱約傳來合唱的歌聲:
“……
起來,弟兄們,是時候了。我們向日本強盜反攻。
他,強佔我們國土,殘殺婦女兒童。
我們保衛過京滬,大戰過開封,南潯線,顯精忠,張古山,血染紅。
我們是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鋒!
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鋒!
……”
此時,黃信田一個人在營房裡,正對着牆上佛龕上的小泥佛,焚香祭拜,嘴裡還用土家語振振有詞地念着咒語。唸完咒語,他拿起一瓶酒,倒在地上一些,然後把剩下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乾了。
老楊走進伙房,小牛正在做飯,被秦智勇他們救回的苗族小男孩坐在竈臺前,給竈火添着木柴。
老楊大喊一聲:“小牛犢子!”
小牛回頭見是老楊,高興地撲進老楊的懷裡,喊着:“叔,我可想你了!”
老楊親熱地摟着小牛:“叔也想你啊!”
老楊一眼看見默默坐在竈臺前的苗族小孩,他放開小牛,走到竈臺前,撫摸着苗族孩子的頭,孩子擡起被竈火燻黑的臉,看着老楊,笑了。
小牛:“他很少笑,也不說話,我叫他苦娃。”
老楊:“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你要好好照顧他。”
小牛很認真地點點頭。
小牛娘挑着一擔子水進來,看見老楊,又驚又喜:“他叔來了!”
老楊:“來了,來看看你們。”
老楊幫小牛娘把水桶裡的水倒進水缸。
小牛:“叔,這回能讓我跟你去打鬼子嗎?”
老楊笑着:“都去打鬼子,誰做飯?”
小牛娘拿起一個毛巾給苦娃擦臉。這時,那個扎兩個小辮兒的文工團女兵跑了進來,操着一口川音,對老楊說:“大叔,給碗水喝!”
老楊眼睛一亮,忙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遞給女兵,女兵接過水瓢一口喝下。
老楊:“你們唱的真好!”
女兵抹了一把嘴:“謝謝大叔!”
女兵把水瓢遞還老楊。老楊:“幺妹兒,你叫啥子哦?”
女兵:“我叫小雨,大叔。”
老楊接過水瓢,不滿地說:“你別老大叔大叔地,我不是你大叔!”
小牛娘驚異地看着小雨:“姑娘,你纔多大啊,就出來當兵?”
小雨:“十六了。”
小牛娘憐惜地看着她:“你這麼小就出來當兵,你爹孃不心疼?”
小雨沉默地低下頭,好一會擡起頭來,眼裡都是淚水。
小雨:“他們都不在了……鬼子轟炸重慶的時候,悶死在隧道里了……出來當兵就是爲了給他們報仇!”
老楊、小牛娘都默然無語,老楊岔開話題:“你們會常來演出嗎?”
小雨又興奮起來:“會啊,我們還常去前線演出呢!”
老楊:“去前線演出可危險啊!別遇上鬼子,鬼子惡着呢。”
小雨滿不在乎地說:“我纔不怕呢!再見了大叔大嬸兒!”
小雨說完轉身要走,老楊一把拉住她:“幺妹兒,大叔跟你說句話,真要遇上鬼子,寧死也別被他們抓着,曉得噻?”
小雨凝重地點點頭:“曉得。”
說完向老楊、小牛娘擺擺手,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秦智勇、老曹、周廣仁說說笑笑地向營房走去。
秦智勇:“哎,老楊這會兒又跑哪兒去了?”
周廣仁搶着說:“去炊事班了。”
秦智勇:“看小牛去了?”
老曹:“看小牛他娘去了!”
三個人大笑着走進營房。營房內,已喝得酩酊大醉的黃信田正狂舞着土家喪舞,邊舞邊唱:
“……
人生命盡總難逃,
縱有精神也不牢。
猶如梅花遭雷打,
恰似嫩花被風搖。
罷了罷了真罷了,
人生好似一春草。
平凡春草誰不老?
秀青秀來高青高。
……”
三個人都不再說笑,默默地看着黃信田。
長山家的院子裡,長山娘和身穿孝服的長山媳婦兒正在給泰平餵飯,冬梅拿着柴刀和繩子走出屋子。
冬梅對長山娘說:“嬸子,我去山上砍柴。”
長山娘:“早點兒回來。”
冬梅走出院門,長山媳婦兒衝着冬梅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喪門星!”
冬梅站在院外,長山娘和長山媳婦兒的聲音傳了出來:
長山娘:“你罵她幹啥?”
長山媳婦兒:“從她進了門,家裡就沒太平過,要不是她攛掇栓子去當兵,能有這些事嗎!長山也不會——”
長山媳婦兒嗚嗚的哭了起來,冬梅默默地向村外走去。
山上,冬梅用柴刀吃力地看着樹枝,她正要用繩子把砍下的樹枝捆起來,突然看見草叢裡躺着一個渾身是血、髒兮兮的日本兵,嚇得她轉身就跑,跑出很遠,纔想起柴刀沒拿,又戰戰兢兢地往回走,撿起柴刀,又看了一眼躺着的士兵,感覺很面熟,仔細一看,認出是把長山媳婦兒送回來的那個日本兵。
這時,小島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他看着冬梅,冬梅撕下一條自己的衣服爲他包紮傷口。
冬梅看小島醒了過來,就連說帶比劃地:“我——送你——回去?”
小島露出驚恐的眼神,用中文喊着:“不——不回!殺人的不要!不!不回!”
日軍據點。
這幾天,巖井一直很煩躁,小島失蹤幾天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該怎麼上報呢?他叫來黑田,問:“小島還沒找到嗎?”
黑田難過地回答:“派了幾批人去找,都沒找到。”
巖井:“要繼續找!一定要找到!”
黑田:“是。”
黑田鞠躬退出,他肩膀上裹着繃帶,可真正的傷口卻在他的心裡,那種失去兄弟的痛苦無以言表,他在心裡一遍遍唸叨着:“小島啊,你在哪裡啊!讓我跟伯母怎麼交代啊!”
黑田在營房外的井邊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的高山……
此時的小島正趴在冬梅的背上,冬梅揹着他,走進一個山洞裡,把小島放下。
小島看着冬梅:“謝謝,姐姐。”
冬梅:“你——餓嗎?”
小島困惑地搖搖頭,冬梅又邊說邊做出吃飯的樣子:“肚子——餓嗎?”
小島會意地點點頭。冬梅繼續比劃着:“那你——在這——等着。”
小島又會意地點點頭,冬梅匆匆地走出山洞。
長山媳婦兒正坐在院子裡縫着一件小孩衣服,冬梅兩手空空,腳步匆匆地回來了,看見長山媳婦兒,她稍遲疑了一下,就進了竈房。長山媳婦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縫起了衣服。
冬梅從竈房出來,拿着一個布包袱,又匆匆走出院子。
長山媳婦兒看着冬梅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子四周,忙跟着跑出院子,看見冬梅向村外匆匆走去。
長山媳婦兒滿臉疑惑。
冬梅回到山洞裡,爲小島的傷口敷上帶來的草藥,用乾淨的布爲他重新包紮,又給他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褲。
小島一邊吃着烤紅薯,一邊看着冬梅,冬梅擡起頭看見小島正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
冬梅:“你——不想——回部隊?”
小島:“不——我地逃出來——回去——會槍斃我。”
冬梅:“那你——想——去哪?”
小島聽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望着東方。用日語喃喃自語:“家鄉,日本。”
冬梅搖搖頭,表示不懂,小島看着冬梅,開心地笑了起來。
夕陽西下,秦智勇走出營房,看見栓子一個人在樹下坐着。秦智勇走過去,對栓子說:“栓子,給你三天假,回去看看你嬸兒吧,明天就走。”
栓子站起來,點點頭。
秦智勇:“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栓子:“是。”
秦智勇:“一起——走走吧?”
栓子:“好。”
兩人肩並着肩,在夕陽下邊走邊聊着……
夜晚,營房裡,戰士們已進入夢鄉,只有老楊和老曹還坐在通鋪上,就着一盤花生米,喝着酒。
老曹小聲地問:“看見小牛娘了?”
老楊:“看見了。”
老曹:“嘮啥了?”
老楊:“沒嘮啥。”
老曹:“咋會沒嘮啥呢!”
老楊:“你想聽啥?”
老曹嘿嘿兒笑了起來。
老楊喝了一口酒,喟然長嘆了一聲:“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扯那淡幹啥。倭奴未滅,何以家爲啊!”
老曹:“啥意思啊?”
老楊鄙夷地瞥了一眼老曹:“你呀老曹,除了會打機關槍,啥都不懂。”
老曹:“會打機關槍就行了,懂那麼多有啥用?”
躺在一邊的周廣仁接過話茬:“老楊,那是你沒遇到你真正喜歡的人。”
老楊看了一眼周廣仁,默然無語,黯然神傷。
老曹訓斥道:“二鬼子,不知道別瞎說。”
周廣仁爬到老曹身邊:“哎,老曹,你喜歡過什麼人嗎?”
老曹有些莫名其妙:“咋叫喜歡?”
周廣仁:“就是你心裡頭吧,老想着她,老惦記着她,老琢磨着她這會兒在幹啥。”
老曹一本正經地說:“有,還真有,我心裡老想着、老惦記着的,就是老楊,是不是老楊?”
老曹摟着老楊的肩膀,壓着嗓子,嘿嘿嘿兒地笑起來,老楊被老曹逗樂了,笑罵着:“滾你的吧。”
周廣仁很無奈:“跟你們真是說不到一起。”
老楊:“二鬼子,你是不是又想起那個劉小熙了?”
周廣仁坐起來,極爲不滿地說:“跟你說多少遍了!豬腦子啊,我不叫二鬼子!”
老楊裝作剛想起的樣子:“啊,對對對,又忘了,對不住啊二鬼——那個、那你叫啥來着?”
周廣仁一頭倒下,泄氣地說:“睡覺吧。”
這時,躺在一邊的黃信田突然坐了起來,從鋪上下來,拿起獵刀磨了起來。
聽到磨刀聲,周廣仁又坐起來,和老曹、老楊吃驚地看着黃信田,三個人面面相覷。
周廣仁小心翼翼地問:“老黃,你大半夜地,磨刀幹啥?”
黃信田舉起刀,看着刀鋒,冷冷地說:“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