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並不知道,樹蔭深處,有雙受傷的眼眸,一個少年流着眼淚默默離去。許多年後,我捫心自問,就算當時知道,又能如何?無知真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許久,朱佑樘拉着我走向不遠處的湖邊小亭。那裡早有人擺好了酒菜,我沒有疑問,一屁股坐了下去。朱佑樘的手下,還有樓裡那羣分不清誰是正主的服務員,隨便一個都會配合他,產生眼前的傑作。
我清楚自己的酒量,卻貪杯喝了許多。直到朱佑樘從我晃晃悠悠的手中拿走了酒壺。
“幹嘛?還我!”我瞪着迷離不清的眼睛看着時而合體,時而分離的兩個朱佑樘。
朱佑樘自然不聽我的,我一惱,暈暈乎乎站起來去搶,可腳下像是踩了棉花糖,軟綿綿的一個不穩就朝他撲出。朱佑樘輕鬆將我接進懷裡,我攀着他的手臂掙扎着擡高身體。朱佑樘見此,一使勁,將我抱坐在自己腿上。
“你不能聽話嗎?”
“我憑什麼聽你的!我又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
朱佑樘怔了下,隨即抱緊了我,用下頜摩挲着我的額頭,“你從哪兒來無所謂,塞外邊陲也罷,異國他鄉也罷,天界也罷,地府也罷。”
我躲開他的下頜,擡眼看向朱佑樘,不敢置信地問了聲“你相信?”
朱佑樘篤定的點點頭。
我一撇嘴,“嗤!你當然知道我是被雷劈來的了!”轉身去桌上尋找酒壺。
朱佑樘見我夠得辛苦,扭過我幫我換了個姿勢,讓我背靠着他坐好。卻再我之前,把酒壺拿在手裡。
“你給我!快點!”我轉回頭喊道。見威脅不管用,我索性換了一臉媚笑,壞壞地說:“朱佑樘乖,給姐姐喝吧,讓姐姐喝一口,姐姐就親你一下。”
朱佑樘扔掉酒壺,低頭覆上了我的嘴脣。“不,唔,給酒,玩,賴……”我的抗議聲消失在深深的熱吻中。朱佑樘在我的脣上輾轉着,吮吸着我嘴角留下的酒痕,靈舌撬開我的嘴脣,在我的皓齒間尋找遺落的酒滴,輕輕舔着我的口腔內壁,誓要吸掉所有殘留的酒氣。我身子扭得難受,就想推開他,豈料朱佑樘一手攬住我的腰,把我旋轉過來,一手扣住我的頭,不許我逃脫。
我不甘心受制於人,“嗯”了一聲就用舌頭把他的往外頂,卻被他藉機纏住,展開追逐嬉戲……不知道我們的脣舌糾纏了多久,當他離開時,我肺內嚴重缺氧,嘴脣也有些發脹。
我負氣地捶了朱佑樘一下,“那麼用力幹嘛!”哈腰拾起地上的酒壺,好在是銅的,沒壞沒灑。“抱也抱了,親也親了,該讓我喝了!”說完不等他回答,舉着酒壺就往嘴裡灌。
可是喝得太急,被酒嗆到,我連連咳嗽起來。朱佑樘嘆息着輕輕幫我拍着。 шωш◆ ttka n◆ c o
“咳,咳……都,都怪你!”女人天生的本領就是蠻不講理,把責任往外推。
“怪我,怪我。”朱佑樘口中服軟,把我身子扶正,大手滑過我的後背幫我順氣。我“嗷唔”一聲小哼哼就鑽進了他的懷裡,拼命向着溫暖蹭去。抽泣着說:“朱佑樘,我想家,我要回家,要回家!”朱佑樘不語,再次將我環住。
幾滴眼淚過後,我清明瞭不少,拉着朱佑樘絮叨個沒完。我告訴他,小時候家裡條件一般,爸爸不甘於現狀,就放棄國企的工作,和朋友南下創業,回來時,帶回了另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我告訴他,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不做第三者,不論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去破壞他人原有的幸福;我告訴他,離婚後,媽媽辭去了政府的工作,下海經商,家裡的房子從職工宿舍換成了商品房,又換成了躍層,最後換成別墅,生活質量越來越高,可家裡的人卻越來越少;我告訴他,芷嫣和小宮常去家裡陪我住,還使壞說小宮是男的,我和他同牀共枕,可他好像沒聽懂,作爲古代人確實很難明白,亦或者分析出我那句是謊言。
我一甩朱佑樘的胳膊,恨恨地說:“討厭!一點不配合!哼!”
朱佑樘撫摸着我的臉頰,“我不在意過去發生什麼,我要的是你的未來,我們的未來。”
酒勁返了上來,我打着哈欠,半眯着雙眼“嘻嘻”一笑,“那好,朱佑樘,你~記住了,除非我死,否則不許你娶別的女人哦!”閉上眼,慢慢倒在他的懷中。
夢中,彷彿有人說了句“你不會死,我也絕不會娶別的女人。”天鵝絨般的細膩落遍我臉上每一寸肌膚,溫暖過我的耳垂,我的脖頸……
宿醉的結果是可怕的,我一覺醒來,正蓋着厚厚的棉被,倒在自己的牀上。只頭疼得要命,要命到分不清哪段是夢境,哪段是真實。
喚來紗織,才知道爛醉如泥的我,昨晚被朱佑樘抱了回來,我拄着腦袋,頭更疼了。不忘問自己有沒有吐,紗織如實搖搖頭。我迷糊了,難道我撒酒瘋還分人?但是我說過什麼更重要,我到底說了多少不該說的?想了想,矢口否認和裝傻都很適合。
我頭重腳輕地爬起牀,吩咐紗織去買些女人的東西。玉凝遵照窯行的規矩,淨身出戶,除了身上的行頭外,連褻衣都沒帶出來。兩股勢力相爭,沈媽媽只能明哲保身,寧可把玉凝的衣物燒了,也不能拿來給她。玉凝家已被抄,我若是不幫她備好,指望誰啊。昨日,爲了徹底做個了斷,我和她說好,一人一處,給唐寅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而他做出了最英明的選擇。我慶幸,自己曾經愛過這樣的男人——不顧世俗的眼光,依然肯接納玉凝。
洗漱完,在房裡用了早餐,嗯,上午茶,出門正撞上豔情。她曖昧的眼神讓我恨得牙癢癢,好像我昨晚失身了似的。我瞪了她一眼,對她的嗤笑充耳不聞,下樓找茬去了。
員工們看我“氣勢洶洶”的殺將過來,能躲的往遠了躲,躲不開的就打足十二分小心認真工作。我在後院轉悠了一圈,也沒找到大毛病,邁向前樓接着努力。
走過之處……哎,我開始佩服自己的“殺傷力”了。轉悠到二樓,正見李遠在朱佑樘的雅間外把風,我一時好奇,也忘記了該躲着朱佑樘,朝他“殺”了過去。李遠見是我,是攔也不敢,不攔又不行,索性以壯士斷腕的決心站在門口。我覺得好笑,一掐腰,斜眼睨着他,等着他主動讓開。還是裡屋先傳來了聲音,“何人在門外?”
“回主子話,是張小姐。”
“哦?嫣兒,進來吧。”朱佑樘主動開了房門,微笑着迎接我。
一想到昨晚,似夢似真,我心裡就彆扭,故意不看他,眼風一掃,卻看到“冰山”站在雅間裡。
“你,你,你們……認識?”我徹底蒙了。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只聽朱佑樘對“冰山”說:“你先下去吧。”然後就見“冰山”應了聲“是”,拉着那張萬年不化的死人臉出去了。
朱佑樘牽起我的手,把我帶入雅間,伸手試試我額頭的溫度,鬆了口氣,“還好沒發燒,我真怕你昨夜着涼。喝了那麼多,頭疼吧?”
我猛地回過神,再不能掉進溫柔鄉了。我必須和朱佑樘說清楚,我要的,只有回家。
我冷淡地推開他的手,“朱佑樘,你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朱佑樘剛要開口,我繼續說:“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是你,我是我,除了那100兩銀子,我們不會有任何交集。”
“嫣兒,你……”朱佑樘嘆了口氣,“你以爲你這樣說我就會走嗎?”
“不然你讓我怎麼說,我失戀是我的事情!我喜歡的始終是唐寅!沒有唐寅,不等於接受你!”
朱佑樘苦笑,“你還是喝醉時比較可愛。”
“我不是賣笑的,可不可愛與你無關,請你搞清楚!”
“既然你不想見到我,我這就走。”
我垂下眼簾,裝作全不在意,眼觀鼻,鼻觀心,心……心在哪兒呢?
朱佑樘走到門口,回身留下一句,“嫣兒,凡事不可輕舉妄動,你只要處理好你必須處理的問題。”
我無力的坐在凳子上,看着空無一人的雅間,突然覺得好冷,好冷。真的走了嗎?這就,走了?明明以前也兇過他的……
“走了——好啊!”我伸着胳膊站起身,我也得去忙自己的事了,輸人不輸陣。
出了雅間,我乘着軟轎去接蕭亞軒接玉凝,一路晃晃悠悠的,讓我渾身更難過了。心中鬱悶,要不着我虛榮,非擺這個陣勢,花大腦袋錢買了頂軟轎,如今何苦遭這個罪,腿兒去不是很愜意?
走進蕭亞軒,我輕車熟路的去了蘭院,正奇怪怎麼一路沒遇到個軒裡熟人,卻見蘭院的大門落了鎖,似經久不用。我疑惑的到對面竹院去找瀟湘,剛走出竹蔭甬道,就有兩隻手一左一右擋在我身前。
喝,好大的陣勢!擡眼望去,好生眼熟啊,兩人見我均是一怔,我快速在腦中搜索着記憶片段,左手邊的不正是沈伯的跟班蔻子嘛,另一個也在船上見過——原來我認識的人,彼此都相識,這是什麼邏輯?
“蔻子,是你?沈伯在裡面。”我想不需要疑問了。
蔻子和另一人互視一下,問道:“敢問小姐是……”
我壓低聲音,半男不女的一抱拳,“在下張嫣!”
“啊!你,你是小張兄……啊不,是張,張姑娘?”
“何事喧譁?”蔻子過激的反應,引起裡屋裡的注意。
“回管事的話,是,是……”
“沈伯,我是張嫣,來拜望瀟湘姐姐的。”
“呃……”屋裡猶豫了一瞬,緊接着傳來瀟湘的聲音,“嫣兒啊,快進來吧。”
我向蔻子一點頭,大踏步走了進去。快速環視一週,屋裡似乎只有沈伯和瀟湘兩人。沈伯見我女裝打扮,沒露出半分驚訝,他朝瀟湘笑笑,“是個能幹漂亮的丫頭呀!”瀟湘也笑了。
我這纔想起自己沒有施禮,便假模假樣一福身,“沈伯謬讚了。”
沈伯滿意的點點頭,不免和我客氣了幾句。瀟湘笑而不語,我見她不吭聲,索性說明了來意。
瀟湘道:“玉凝妹妹心善,惦記着我,就住到了隔壁廂房,今日一早有事出去了,該是回了。”
我眼風一飄,“想來沈伯和姐姐有正經事要談,嫣兒就不打擾了。沈伯,您難得來蘇州一趟,請容嫣兒一盡地主之誼。”
“好,沈某此次採辦完畢,定去百韻樓登門拜訪。”
“一言爲定,嫣兒掃榻以待。”又笑着福了福身,轉身去隔壁找玉凝。
推門而入,玉凝正在繡花,我微微鬆了口氣。玉凝詫異地看着我來接她。我笑下,“你不願與我有難同當嗎?”玉凝也笑了,眼角有些溼潤。
回到百韻樓,紗織已經給玉凝買好了衣物用品,玉凝見了,少不得一番感動。我道:“玉凝,我不會白養閒人,這些是預支給你的工錢。”
玉凝一愣,說不知道有什麼能幫上我的。
登臺獻藝唄!心中如是想,口中卻道:“今後的賬目由你去和賬房覈對。”豔情那個臭女人狡猾自私,以信任爲名,把賬目統統推給身爲CEO的我,自己只是偶爾翻翻,把我累得要死。玉凝的新工作正可爲我分憂,何況她生性仔細,用得放心。
我越發覺得自己睿智英明,識人有術。不過,還是腹黑的以各種理由,把玉凝時不時打發到前樓去轉轉。
第二天,朱佑樘沒來,也沒派人傳話,我嘆了口氣,走到大門外曬曬太陽。卻見一個出衆的身影朝百韻樓走來,雖知不該,可心中一陣狂喜——朱佑樘,你果然沒走。
我承認自己無恥,板不住自己,笑顏如花地迎了上去,“子夜,你來了!要……住進來嗎?”我也不知道問這句話時是什麼心態,總之,問出來輕鬆了許多。
“冰山”沒搭理我,徑直走進了百韻樓。我一咕咚嘴兒,跟了進去。我故意把他請到雅間用餐——這是看舞臺劇的最佳角度,而豔情正在臺上。
“冰山”淡淡掃了眼舞臺,彷彿沒看見,低頭吃着東西。我眨眨眼,不好意思?“冰山”懂不好意思,這有勝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冰山”根本不在意臺上表演的人是誰,哪怕是和他同牀共枕過的女人。這個男人未免太殘酷了!
我又很快明白了什麼叫庸人自擾,豔情看到“冰山”,如同普通朋友般打聲招呼。靠!一對兒變態!絕配呀!
我帶着,呃……強迫着“冰山”和我在樓裡轉悠了一圈,巡視檢查,確定每位賓客看到了他的無以倫比的俊顏,才放他自由。當晚,女賓數量急劇上升,我坐在雅間裡朝下張望,嗤笑不已,狗屁貞潔牌坊,還不是面上的事?任何一個時代腹黑女的數量都絕對驚人。
以後的幾天一樣,朱佑樘玩人間蒸發,派“冰山”來保護我,我也不客氣地放他和玉凝輪流出去轉轉,生意果然好到無敵。男人看花魁是什麼反應,不管贖不贖身,自己能不能上,那就是一個驚豔!而驚豔的人,光顧着流哈喇子,哪能吃下許多;女人們假裝矜持,也不會甩開腮幫子往死了吃,所以樓裡的純利潤直線上升,看着玉凝交上來的賬本,我和豔情喜笑顏開。
唐寅自從做完“選擇題”,頭影不露,不來最好,免得我真成賣笑的。就祝枝山和文徵明一起來過,一臉的欲言又止,我看得不爽,你們在棄婦面前擺出這麼副爹不疼、娘不愛的酸臉幹嘛,索性挑明瞭說,警告他們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否則沒有免費晚餐可蹭。兩人對視一下,無奈的嘆息着。
生意好,麻煩就多,有“冰山”在,江湖宵小不敢有所舉動,但官府中人就不會買江湖這套。
那天,四月十五,可以說是百韻樓開業以來最熱鬧的一天。沈伯採買完畢,在結束此次蘇州之旅前來了樓裡,看看我,給我進地主之誼的機會。這邊剛招呼他在雅間坐好,其實就是朱佑樘包下那間,要不百韻樓中午哪有閒臺啊!就見老賬房顛顛來找我,我真是很怕見到他,每次見到他準沒好事——這次也不例外。
老賬房氣喘吁吁帶來的噩耗是有人在樓裡吃得食物中毒,如今衙差來了,鬧鬧哄哄地要抓我去過堂。我聽着就頭疼,餐飲行業就怕在飲食衛生上出現問題——這個是真正的事關聲譽。
廚房這邊肯定沒有問題,我有絕對的信心,姑且不說我一直十分注意食品衛生和質量,就我早午晚N次去廚房找茬罵人,也不是白玩的啊。
我向沈伯一福身,就要下樓去會會衙差,沈伯站起身,很仗義的要陪我去。沈伯何許人也,那是生意場上的人精,對這檔子事,自然比我懂。我感激的笑笑,就一起下樓了。
樓下,七八個衙差,正以一副惡霸的嘴臉,站沒站相地杵在櫃檯前。我眼風一飄,看到子夜坐在角落裡喝酒,心下安穩了不少,便換上一張人畜無傷的笑容走上前去。
“喲,小娘子就是掌櫃的?”
我保持笑容不變,心裡直大翻白眼,怎麼和地痞癟三用一樣的開場白?不由泛起厭惡之情。
“嗯哼……”一個像是小頭頭的人清清嗓子,“小娘子可有麻煩了!你可知王大戶家的公子昨日就是吃了你樓裡的東西,上吐下瀉,如今臥病在牀,奄奄一息。”
“差爺如何確定王公子定是吃了小女子樓裡的東西,難道除了百韻樓的飯菜,王公子滴水不進?”
“你這小娘子牙尖嘴利的,人家王大戶家裡講究,不比你處!哼!廢話少說,和兄弟們過堂去!”
“差爺是官府中人,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大明法度,說話要講證據,怎能聽信一面之詞?”
“嘖!小娘子,不要給臉不要,爺們要是拿鐐子鎖了你,是誰都不好看!”
我剛要開口,沈伯上前一步,和幾個衙差攀起了交情。我知道做生意和做人一樣,要能屈能伸,懂得忍耐,可偏偏見不得這種狗仗人勢,穿着官服魚肉鄉里的畜生。
幾個衙差和沈伯客套了幾句,仍沒有放過我的打算,想來是王大戶家使了好處,或者……我輕咬下脣,希望是多心了。可我不能去衙門,這一去,便真的說不清道不明瞭。沈伯瞭解我的顧慮,見衙差不肯讓步,暗中遞上一大定銀子,央求他們善待於我。
衙差接了銀子,貪婪的笑笑,“沈伯,這是大老爺的意思,咱們兄弟也沒辦法啊!您和小娘子說說,這細皮嫩肉的,咱兄弟也捨不得不鎖她,會好好‘照顧’的。”說罷,色迷迷的看着我,我在心裡“靠”了一聲,MD還想揩油!
猶豫間,卻聽一個男聲在門外響起——“誰敢鎖我晗姐!?”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鶴齡,是張鶴齡嗎?
幾個衙差的反應比我過激許多,畢竟大庭廣衆下被撅,對他們的狗臉面子是種傷害。
“小子是誰?敢如此和你差爺爺說話!”
“小小衙役竟敢對我家少爺無禮!”
馬屁管家?我一蹙眉,奇妙的組合。
張鶴齡隨着馬屁管家的聲音慢慢走近,“家父乃督都同知,這位是我的親姐,差大人還要鎖嗎?”
衙差一聽我是官家小姐,愣了一下,轉頭向我求證,我看似隨意的捋下發髻,實則突出韻婷送的那支金簪——身份,明朝法令,非官宦貴族不可帶金飾。雖然法令形同放屁,但是人盡皆知。
果然,幾個衙差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對我“友善”的笑笑,轉向張鶴齡道:“這位公子,您看小人也不能光聽您說啊。”
張鶴齡遞個眼神兒給馬匹管家,馬屁管家牛了吧唧地從懷裡掏出了名帖。衙差接過去一看,醜陋的嘴臉更加諂媚,“張公子,您看,知府老爺的旨意,咱們當差的不能忤逆啊!”
張鶴齡道:“此事好辦,晗姐的人品我可以作證,此事絕對與她無關,我隨你們走一趟與知府大人說清便是。”
“這……”
張鶴齡一挑眉毛,“差大人是覺得我張鶴齡不能替自己的親姐姐做個保人?”
“啊,好,好!那就勞煩張公子和小人走一趟,小人對大老爺也有個交代。”
張鶴齡輕點下頭,轉身就走。
“鶴齡!”我擔心地叫住他。雖知張鶴齡比我深諳官場之道,張巒更是貴爲都督同知,可縣官不如現管啊。
張鶴齡朝我安撫的笑下,“晗姐,馬車上還有人等着呢!我去去就來。”
我點點頭,剛想去停在門口的馬車上一探究竟,恍然注意到匯聚在此處,準確的說是匯聚在我身上的視線微妙起來。
沈伯笑笑,聽不出真意的說了句“原來張小姐出身如此不俗,看來沈某是多慮了。”
我品不出味兒,權當好話收下,“沈伯對嫣兒的關心,嫣兒感激不盡。”
豔情扭了過來,“喲~~掌櫃的是朝中一品大員的女兒啊,豔情倒真不知道掌櫃的有這麼顯赫的背景。”
我一撇嘴,怎麼哪都少不了她來“溜縫”,便道:“是從一品。”
豔情“嗤”了一聲,向沈伯一施禮,扭着纖腰又晃走了。
“沈伯,我去馬車那兒看看。”
沈伯頷首,我便不顧焦點的感覺,直奔大門外。
看了眼馬車外伺候的煙雲,便猜到了車裡“千呼萬喚”方肯出來的人。面紗隨着簾子的掀起微微上揚,一縷陽光灑上那張絕世容顏,如幻如真。
“好妹妹,架子真大,得我這個當姐姐的親自給你掀簾子。”
韻婷笑笑,“適才樓裡混亂,妹妹自然不好出現。”
我也笑了,“可不是嘛,妹妹一登場,姐姐‘苦心經營’的亮點就全部潰散了。”
韻婷輕哼了一聲,藉着我的力氣出了馬車。對韻婷來說,面紗的掩擋是遠遠不夠的,我帶着她和煙雲一進樓,焦點的感覺就再次光臨,只是這回我成了絕對意義上的綠葉。
我把韻婷介紹給沈伯,饒是見過世面的沈伯,也不免多打量了幾眼,豔情又不知道從哪兒蹦了出來,在我耳邊唸叨了一句,“她真是你親妹。”仔細端詳了我一番後,說:“同樣的爹孃,差距怎會如此巨大?天淵之別啊!”
看着豔情搖頭嘆息走遠的樣子,我嘴角抽搐了兩下,心道:好在豔情不懂遺傳基因,不懂人品問題,要不非說我是基因突變的異形不可。
我剛想介紹韻婷給子夜認識,卻見子夜漠不關心地拿劍走了——然後,沒人敢管他要飯錢。誰能告訴我,我究竟怎麼帶領出這麼一羣沒出息的員工……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請沈伯先回雅間,自己帶着韻婷去後樓安頓好,想了想,又邀來玉凝和豔情,一同入宴。本有點擔心幾個女人作陪,沈伯會不自在,回到前樓就見到男賓來訪——江南三大才子打包到來。
祝枝山和文徵明還好,唯獨唐寅憔悴到不忍多見。祝枝山見幾個美女愣在樓梯口,笑道:“嫣兒,我們可是來討酒的哦!今天有喜事要慶祝!”
“哦,何事?”我故作鎮定。
“伯虎和徵明被沈先生看中,收入門下!還不值得慶祝?”
“好事啊,沈周可是書畫大家,技藝非凡,吳門派的開宗大師。”
“咦?”我不知多少人同時發出了疑問。
我搖搖頭,一伸手做個邀請式,“既是如此,嫣兒做東,順便爲幾位才子引介位朋友。”難得人全,我就把衆人湊到一塊好了。
進了雅間,我按規矩給男人們做了介紹,又隆重“推出”韻婷。韻婷摘掉面紗,向四個男人嫋嫋福身。哎,還能說什麼,驚豔?震撼?反正沒有男人看到這樣的人間尤物會毫無反應——除了子夜以外。韻婷被幾個鎖住的視線盯着羞紅了臉,悄悄向後一步,躲在我身後。豔情看了看四個男人,打趣道:“這妹妹真是漂亮,饒是我們女人也免不得多看幾眼,她‘親’姐姐,你說是吧,啊?”
我一撇嘴,好不好的又拿我做說,“什麼意思?她姐姐那麼磕磣?”豔情笑着嗤之以鼻。玉凝上前打圓場,“漂亮,都漂亮,美得各有千秋。”明知是假話,我聽着也是安慰。
衆人坐穩後,幾個男人看似自如地交談起來,觥籌交錯,彷彿舊識一般。祝枝山還拉着沈伯講了那日的比賽,講了沈周對唐寅和文徵明的厚愛,我一旁聽着,突然覺得好笑,原來唐寅、文徵明和沈周的師徒緣竟然源於一場比賽。男人在一起,酒沒的就是快。我主動起身去外面長臺上添酒,回頭卻見唐寅跟了出來。
走廊上空空蕩蕩的,我那羣該死的員工全部消失,只有我和他彼此對視,暗淡的臉色,充血的雙眼,高凸的顴骨,下頜的胡茬……我不自覺垂下眼簾。唐寅剛一開口,便咳了起來,他勉強剋制下,冷漠地說:“原來張小姐是名門望族,當朝一品大員的千金小姐,卻非我唐寅一介布衣高攀得起的。”
分明是你把我甩了,我這個棄婦沒哭天搶地,你卻跑來裝可憐。我氣急,冷笑道:“是啊,像我這樣的身份,非皇族子弟不嫁!”
唐寅驀地擡起頭,那無神潰散的目光,讓我心中一顫,他悽慘的笑着,大笑着揚長而去。我無力的把酒壺放在長臺上——愛到最後,真的只能剩下傷害?
等我收拾好心情回到雅間的時候,唐寅已然先行離去。我無心飯菜,只是周到的爲衆人服務。飯後,我讓玉凝帶韻婷回去休息,自己和豔情去送沈伯他們。沈伯滿意的連聲誇我,說我有大家風範,還留下那句話,有事可隨時去無往山莊找他。祝枝山和文徵明則古古怪怪的,幾次欲言又止,憋得臉比喝高了酒還不是色兒。我知他們想說的十之八九是唐寅,不是不願問,而是開不了口——棄婦還TM玩依依不捨?噁心,惡俗!
祝枝山推推文徵明,自己厚臉皮央豔情多送幾步,文徵明反應稍慢半拍,轉身“苦大仇深”的看着我,對視了半晌,見我無懼,像只鬥敗的公雞,低頭說:“我原以爲玉凝贖身出來是件好事,可不知爲何,自那日起,伯虎便大病了一場,下不來牀,藥喝得比茶還勤,今日才稍微好些,強撐着拜了沈先生。哎,他不肯說,可是,我們這作兄弟的,不忍心見,你和伯虎好好的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你是在指責一個棄婦嗎?你覺得一個棄婦有發言權嗎?”我把對唐寅冷嘲熱諷的不滿,盡數反擊在文徵明身上。
文徵明怔住了,“我……不,其實伯虎心……”
“他是他,我是我,我討厭拖泥帶水,糾纏不清!”我打斷文徵明,不顧禮貌,轉身回樓了。
心情鬱悶,可韻婷纔來,我不想讓她知道,依她的性子必要攪和進來,便強裝歡笑去找她敘話。路過玉凝的房間,想了想,委婉地讓她去照顧唐寅——原配,這才應該。什麼狗屁徐氏,反正是個短命鬼,這對才子佳人更好。
我和韻婷聊着,她的心情很好,拉着我講個沒完沒了,大意說張府一家上下安好,嗔怪我信寫得不及時,總是足月一封,不留地址,讓她無法回信。我笑了,這次一留地址,我還奇怪怎麼沒見到回信,人直接殺來了。
傍晚張鶴齡帶着馬屁管家回來,他笑着與我閒談,絕口不提及衙門的事。以張巒的身份,張鶴齡的手段,卻足足磨嘰了一下午時間,豬頭也猜得到事情不簡單。在我的幾次追問下,張鶴齡才說出了人命官司,那個王公子好不好的下午掛掉了,而王大戶家又有些勢力,張鶴齡是仗着自家身份才保住我沒去被迫過堂的。我冷哼一聲,死無對證啊,夠狠。張鶴齡安慰我說不要緊,知府沒有確切證據前,不敢貿然動我。我輕點下頭,心中頗不自在,難道坐以待斃,等着人家“找到”證據來封樓抓人?
韻婷看出我有心事,關心了幾句。我一笑而過,心想應該牽連不到她們,畢竟她是如假包換的張家人,朝廷從一品大員的子女。
我心事重,難眠有所流露,韻婷和張鶴齡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卻是無從開解。敘話的工夫,紗織急急來報,說水姑娘上吊自殺了。我腦子“嗡”一聲就大了,不過也有一絲欣慰,總算換了種死法,不用我跳水去救了。趕到玉凝房間,玉凝已被救下,臉色慘白地倒在牀上順着氣息。
我趕緊找個腿腳快小廝的去請郎中。走到牀前,抓起玉凝的顫抖的手,心疼地問:“你這是何苦?”
玉凝半睜着眼,虛弱地說,“嫣兒,你是官家小姐,能保住他,有你在他身邊,我就能放心去了。真的能放心了。”
怨我沒仗着張府勢力給她贖身?不,玉凝不是這樣的人。我嘆息着回頭打發了滿臉狐疑的張鶴齡和韻婷。一邊幫玉凝順氣,一邊強打精神說:“玉凝,他捨不得你,你也捨不得他,你們纔是天生一對,別多心了,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嫣兒,我不想成爲你們的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