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瀟湘幽幽飄來一句,“嫣兒,早點和唐公子成親,關起門過日吧,不要經商了。”
“我不做買賣,芷芙就不會死嗎?”
瀟湘語塞,無奈地將頭別向另一側。
城外荒山上,又多了一處孤墳,年輕的女子永遠被埋葬在這裡,伴隨她無辜的死因,由塵土封閉。再也沒有浮世繁華的紛擾,只有鳥蟲依依。
我十指交叉,雙手環握,緊緊扣住小玉塊,默默在心底立下誓言。
“嫣兒,芷芙臨走前和你說了什麼沒有?”
我放下雙手,目視前方,“姐姐不知肺臟受到重創的人,艱於呼吸,無法言語嗎?更何況暗器上淬有劇毒,聽說,見血封喉。”
瀟湘聞言又流下兩行淚水,悲不自勝。
我故意把玩手中的小玉塊,放在脣上親了親。朱佑樘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只聽瀟湘嗚咽道:“這是……是芷芙做的啊!”
“是嗎。”沒有疑問。
“芷芙一向心靈手巧,這是,我上次不小心打破的玉珏碎片,芷芙有心留下幾塊,傾心雕琢的。”瀟湘哽咽着解釋。
我垂下頭,朱佑樘走到我身旁,解下自己的披風給我披上。轉身欲走,卻聽瀟湘問道:“你知道其中的意思,對嗎?”
我閉了閉眼,“‘玲瓏色子嵌紅豆,刻骨相思知不知’。”擡腳和朱佑樘離開了盤旋着悲慼哀號的荒山。擡眼望天,青天白日,卻看不分明——我究竟何時欠下這筆情債?芷芙,血債血償,天經地義,可是,你希望我替你報仇嗎?
百韻樓死過不止一次的人,而且次次不了了之,無法結案,照理說如此陰森的地方該沒人敢來。可是當我和朱佑樘返回樓中,又被眼前繁忙的景象不大不小嚇了一跳。原來我小看了蘇州人的膽量,或者是小看了中國人看熱鬧的熱情。顧客盈門意味着我的荷包越來越鼓,多好啊!我笑笑,向“幫忙”張羅的豔情一點頭,和朱佑樘回了後院。
晚上,祝枝山和文徵明結伴而來,還帶來了周臣等人的問候,我正奇怪唐寅怎麼一天沒露面的時候,就看見唐福抱着一人多高的鋪蓋卷跌跌撞撞地走來。緊跟在後面的是唐廣德和唐寅。我一捂腦袋,還嫌不夠亂嗎?
幾句寒暄後,竟然由唐廣德提議讓唐寅住進百韻樓,我真想一頭撞死在院中的槐樹上,若是真有事,唐寅一介文人書生能幫上什麼忙啊!可也沒料到唐廣德爲了心目中的兩個兒媳婦候選,拉下老臉跑來說項——其實他不清楚,一個永遠不可能成爲他的兒媳。
見我不語,唐廣德道:“伯虎就在這兒住上幾日,等樓裡安穩了,就讓他回去,你們這兒全是女子,老夫確實不放心啊。”
“聽憑伯父安排。”我也不能撅了唐廣德的面子,更何況唐福連鋪蓋都搬來了。隨後喚來碧兒,讓她帶着唐福把唐寅的鋪蓋運到一樓客房。朱佑樘全程低頭喝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總覺得他不把唐寅住進百韻樓當回事看待。輕嘆口氣,也是,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了,區區情敵,更何況……算得了什麼?
這許多熟人,又趕上飯點,我自然留飯,把幾人帶到了朱佑樘包下的雅間。順便叫來了玉凝和豔情,祝枝山感激的看向我,悄悄給自己尋了豔情身邊的位置坐下。豔情輕瞪我一眼,笑着接受祝枝山提供的殷勤服務。芷芙屍骨未寒,玉凝沒有食慾,我也吃不下東西,朱佑樘看在眼裡,體貼地爲我盛了甜湯暖胃。我轉手遞給了玉凝,朱佑樘不惱,又爲我盛了一碗。低頭轉着湯匙,這個男人啊,讓我如何是好?
晚飯後唐廣德、祝枝山和文徵明告辭離去,我詭異地看着朱佑樘吩咐紗織爲自己收拾好二樓的空房,然後和豔情有說有笑地往後院走去。我傻了,自己被華麗麗的無視了——我纔是掌櫃的吧?當我小透明啊!臨進後樓,朱佑樘回眸一笑,帥不帥的一說,總之氣得我七佛昇天,八佛涅槃。
不得不承認,朱佑樘很會選地方,二樓經豔情指揮改建後共有7個房間,我一個,瀟湘一個,豔情一個,玉凝一個,朱佑樘在3個空房間裡選擇了我的隔壁。一下子把樓下客房的唐寅比了下去。我白了他一眼,狠狠甩門進了自己屋。
靠在門板上,微閉雙眼,朱佑樘,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許不了你未來——不想再無恥下去。
即使我是冰清玉潔的黃花大閨女,在人云亦云的傳聞中,早成爲了蕩婦的典範。兩個年輕男人的入住,更是證明了這點。我越發佩服中國人的想象力,凡事怎麼就不往好處想呢?當然,我不否定訛傳帶來的附加效果,蕩婦開買賣生意就是好,寡婦門前還是非多呢!我看着門外排隊等位的人羣,嗤之以鼻,男人就這麼沒種嗎?
豔情看着我忙得腳打腦後勺,也會幫忙,不過,她往往會邊說邊幫,“我說張嫣啊,是不是得選一個了?要是不會談情說愛姐姐可以教你!對付男人,姐姐我有一套的!啊~~”
我一翻白眼,“我是幹物女!”說完不管她懂不懂,抱着賬本去後院了。
白天唐寅在書院讀書,就晚上回來,和朱佑樘像左右護法似的站在我身側,甩都甩不掉,就撞上玉凝的時候會稍微離開一下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和玉凝說的,反正玉凝沒有再吐血暈倒。相反,表現得十分釋然。我開始意識到,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簡單。
那天,我記得是清明,白天我甩掉朱佑樘,和豔情、玉凝一起去給芷芙上墳掃墓,遇到了瀟湘和芷蓉,各自神傷,憔悴總是難免的。瀟湘幾度欲言又止,我懶得追問,心知她開口就是勸我嫁人,不要再敞開門做生意。豔情中午有舞臺劇,我也得回去張羅生意,就由玉凝陪着瀟湘回了蕭亞軒。豔情順水推舟,讓玉凝留在軒裡陪瀟湘兩日,我知她是爲了我好,畢竟唐寅學着朱佑樘成天圍着我轉悠,便也勸玉凝去住兩日。等我解決走這兩個“衰神”,再接她回來。玉凝惦記着她的瀟湘姐姐,不疑有他,滿口應下。如此,回去的一路,我覺得輕鬆了不少,總算可以放手大幹,毫無顧慮的攆人了。
晚飯後,我正伺機找茬兒,卻見豔情在雅間外鬼鬼祟祟晃動,這丫頭搞什麼?吃飯時不見影,這會子神神秘秘的。我不免好奇跟了上去,剛轉進後院,就見前方一個高大挺拔的俊朗背影。
“冰……喂,子夜!”我揮手招呼着,可“冰山”行進速度太快,一閃身,進了後樓。
“我在這兒啊!”我喊着,人已快步跟了上去。
我在一樓轉了一圈兒,沒碰上半拉人影,心想難道是自己眼花,想美男想瘋了?雖知不可能,還是上了二樓,豔情的房間離樓梯比較近,此刻正半敞着窗戶,裡面傳來了女子嬌滴滴的“咿咿嗯嗯”聲,我撓撓腦袋,怎麼,不舒服了?湊過去一看,眼珠子險些瞪出來——兩個熟悉的身影糾纏在一起,交頸相依……豔情勾住“冰山”的脖子,任他在自己的**上肆意妄爲,不時發出鼓勵的嬌聲,她的衣裙滑落腰間,褻衣半擋在胸前,雪峰高聳,春光傾瀉,怎一個媚字了得?
我傻了,只知道駐足觀看現場版、香豔版的“真人秀”,連臉紅都忘了——直到朱佑樘輕“咦”了一聲,才雷擊般驚醒過來。
我慌忙回身就捂住了他的眼睛,“兒童不宜,不許看了啦!”用另一隻手拖着他就往自己屋裡帶。唐寅在朱佑樘後,剛上了樓,不明所以,也伸着脖子往豔情屋裡瞅,我兩手佔用,只好踹了他一腳,嗔道:“看什麼看!非禮勿視不懂啊!”唐寅吃痛,一低頭藉着空檔正好看清了滿屋春光,臉色一紅,就跟了過來。
我扔下朱佑樘,踢開房門,第一反應就是朝牀上跑去,找牀被褥把自己矇住——心中大窘,臉上也開始發燒,彷彿剛纔和人纏綿偷情的是自己一樣。腦海中不斷回放着“經典鏡頭”,豔情啊,這裡不是妓院,你也太不避諱了!
我用手給自己扇風降溫,擡眼正見朱佑樘和唐寅一前一後走進房門,一個詭異的念頭滑過。
我拼命甩頭,可是再看眼前的兩個男人,還是別別楞楞的。
“嫣兒,你還好吧?”朱佑樘說着就要上前看我。
“別,別過來!”我不安地看向朱佑樘,不是怕他非禮我,而是怕我忍不住撲倒他……
“我是說,呃,很,很晚了,都回屋休息吧。”我不得不下逐客令。
朱佑樘和唐寅互視一下,默默退出了房間。我“咣——”的一聲倒在牀上,擺出大字型,琢磨着得在樓裡新添加條規矩——嚴禁H!
第二天,豔情滿面紅光地出現在我的面前,眉目含情地喝着清粥。我撇着嘴,粥也值得你挑逗一把?
“怎麼了?”豔情眨着邪魅的杏眼故意問我。
“我是想陰陽調和的功效真是神奇。”
豔情也不害羞,笑道:“嫣兒想試試嗎?”
“和誰啊?和你們家‘冰山’啊?對了,‘冰山’呢?”
“哎,人早就走了,他從不守着女人過夜。”豔情如是說着,有點哀怨,有點無奈,唯獨沒有露出絲毫詫異,彷彿知道我認識“冰山”的事。
我“哦”了一聲,繼續喝粥,人家不問我如何認識的“冰山”,我也不能問人家不是。再說這是個腐女,談這種事像磕家常一樣,咱惹不起。怎奈豔情還沒玩夠,她放下瓷匙,挑起我的下頜,看着我下巴一夜間拱起的小悶頭,一本正經地說:“你也得調調了,遇到不懂的,姐姐教你!”
我拍掉她的小手,“誰要你教,我懂的不比你少!”
“哦,是嗎?”豔情收回手指,含笑問道:“誰教你的,朱公子?總不能是唐公子吧?”
我臉一紅,大吼道:“我無師自通!”
“嫣兒何事無師自通?”唐寅和朱佑樘站在門口,個保個一臉的好奇寶寶。
豔情“撲哧”一下噴笑出來,我無語,低頭找地縫。兩個男人暗自較勁,極其自然地在桌旁坐好,故意顯示自己的大度。我看不下去,扔下瓷匙下起逐客令,“百韻樓上了軌道,有豔情幫忙我就能應付。這裡畢竟是女人窩,兩位公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好!”
唐寅看了眼朱佑樘,朱佑樘波瀾不驚地喝着粥,說了句“也好,女兒家名節要緊。”於是,在朱佑樘的帶頭下,唐寅讓唐福把鋪蓋抱回了唐家。朱佑樘破天荒的有事,早飯後就和唐寅“結伴而去”了。豔情連着幾日夜不歸樓,快中午時,碧影樓的劉媽媽差人來找她,豔情跟着來人回樓了。
我伸了個大懶腰,難得清淨——神清氣爽啊!剛要去廚房轉轉,卻見老賬房神色慌張地跑來找我。
“又怎麼了?”我挑眉問道,天知道我現在最怕見到他,他一來準沒好事。
老賬房喘着粗氣,“掌,掌櫃的,那,那幾個地痞,來,來了!”
我眉頭一蹙,該不會是聽說蕭飛走了,來此尋釁報復的吧?來不及想許多,快步朝前樓走去。
前樓很安靜,人們屏息等待着這邊好戲的上演。
“呵呵……小美人,咱們又見面了!”地痞A說。
“怎麼,上回的教訓不夠?幾位又皮癢了?”
“呸!不提這茬老子還有點興致!老子早打聽清楚上次敢打老子那人的來歷了,不就是一個九流鏢師嗎?居無定處的,小美人能暖他牀頭,怎麼就不能暖老子的被窩呢?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地痞B說着揚起一隻淫爪向我的臉蛋襲來。
一陣風從我身邊刮過,我還沒想明白樓裡怎麼有風的時候,地痞B已經摺斷了手腕,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我定睛一看,不由搖頭輕笑——當女豬的最大好處浮出水面——永遠有男人爲你出頭。不免有點同情眼前的三個地痞,跑龍套的不好混啊,好不容易以惡人形象露把臉,卻爲了凸顯主人公,被修理成殘廢。
另外兩個地痞沒機會出手,就被打到吐血,斷手斷腿。
我上前一步,抱住一個人的胳膊,“子夜,算了,我不想鬧出人命。”
三個地痞立刻跪地求饒,指天立誓決不再踏入百韻樓半步,決不在找我的麻煩。
“我在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如若再敢出現在我的視野內,我保證,有人會身首異處!”我冷着聲音,狐假虎威。
三個地痞聞言,“咣,咣”磕着響頭,互相攙扶着踉蹌出了百韻樓。子夜這纔回過身,還是那張帥得無以倫比的俊顏,狹長的雙眼,沒有一絲溫度。隨着他回頭的剎那,樓裡集中在我們身上的視線潰散開來——都知道這個主不是吃素的。
我笑笑,本想問他什麼時候來的,開口改爲,“沒吃過自助吧?嚐嚐去。”與其問“冰山”問題,不如和他共享午餐。前者他不會回答,後者我至少多了視覺享受。我的決定當然英明神武,因爲我再次實現了和“冰山”一起吃飯的美夢。即使他依舊不語,但是人長得帥,不說話更帥。
我咬着羊肉串,花癡地看着他,心想着豔情真是豔福匪淺,和這樣的男人……嗯哼,一定非常“性福”。子夜發現我一直色迷迷地看着自己,把身子轉了過去,不搭理我,我無所謂,反正背影也帥,怎麼看都是賞心悅目。
這頓飯我吃了許多,自從芷芙走後,我們的胃口全不太好,今日難得故人重逢,沖淡了連日來的悲傷,我貪吃的毛病就回來了。飯後,我狗腿地遞上了古代“餐巾紙”,藉機問道:“這次在蘇州住多久?樓裡有客……”我嚥下了後半句,讓他住進來,依着豔情的性子,我的“限H令”不就得胎死腹中了嗎?
“冰山”看向我,有點玩味,有點好笑,似乎在等待我的邀請。我把心一橫,說道:“我有個朋友住在城南,他熱情好客,爲人謙遜,子夜不如住到他那兒,彼此好有個照應。”我把球踢給朱佑樘,我承認自己有私心——以“冰山”的武功保護朱佑樘是綽綽有餘了。
“冰山”並不滿意我的安排,冷着臉看着我。我揉揉鼻子,小聲嘀咕:“那個,那個,豔情不總在這兒住的。”
“冰山”終於爆發了,擡腳出了雅間,把我遠遠甩在身後。
“不是,別走啊!住進來也行!”我追出門外,這句話正好被在走廊長桌上取餐的客人們聽到。曖昧、鄙夷的視線瞬間匯聚,我心中鬱結,怒吼一聲:“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
一陣竊竊私語後,雅間外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咬牙切齒,我這個蕩婦當得冤啊——竇娥!
我沒有追到子夜,傍晚豔情回來時,我很“抱歉”的向她坦白交代。豔情看着賬本,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我無語,這算什麼?難道是傳說中的一夜情?在古代,這也太“先進”了吧!
豔情看我一臉死相,招招手,把我喚到身側,“對男人呢,要多享受,少投入,明白嗎?”
見我依舊木訥,豔情道:“小嫣兒,男人的滋味兒很好哦,我看你該先試試,覺得合適了,再嫁給他。”
先上船後補票?還提倡試婚,我石化ing——豔情,你纔是穿來的,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晚上,朱佑樘和唐寅“結伴”來蹭飯。豔情善解人意的坐到我身旁,把另一側位置留給朱佑樘。雖不知原因,但有一點肯定,豔情和沈媽媽一樣,相當看好朱佑樘。我恨得牙癢癢,這羣三八!
第二天清早,沈媽媽派龜奴帶着頂軟轎匆匆忙忙來找玉凝,我一打聽,原來是有人敢得罪萬氏外戚,出面爲玉凝贖身。來不及多問,忙跟着轎子去了蕭亞軒。
玉凝和瀟湘聽了喜訊,喜極而泣,抱頭痛哭。我分開她們,“先別哭着,快去天香樓取回賣身契呀!”
瀟湘止住眼淚,“是啊,嫣兒說得對,妹妹快去吧,別耽誤了時辰。”
玉凝抽泣着,拉着我哽咽着說謝謝我。
“謝我?你謝錯人了,你該謝謝朱佑樘。”我的判斷應該沒錯。
玉凝“咦”了一聲,我和瀟湘一點頭,就帶着還在發矇的她出了蕭亞軒。
軟轎裡,玉凝問外面的龜奴是何人爲自己贖身。我扯着耳朵聽着,雖然我認定朱佑樘是“幕後主使”,但即是幕後,以朱佑樘低調的性格,絕不會親自出頭。
龜奴答了聲:“是王恕,王大人。”
玉凝認真回憶了一下,說道:“我記得當日百官爲萬翼那廝祝壽之時,惟獨耿直中正的王大人拒絕赴宴。”
我輕點下頭,自從玉凝吐露被萬翼那個畜生所挾之後,我也打聽了一下當今朝局。萬翼不用多說,他和他爹萬安,連同整個萬氏家族的名聲極臭,簡直達到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程度,百姓對他們之入骨,礙於他們權勢熏天,敢怒不敢言。整個朝廷更是腐敗成風,昏官、贓官無數,難得有幾股清流,不濁於世的官員中,就有王恕其人。聽說他是南京的兵部尚書,爲人剛正不阿,不尚空談,注重氣節。也正因此,才被擠兌到南京當個有名無權的兵部尚書。照玉凝所說,王恕沒見過她,不知道她的故事,單純的爲了一個妓女得罪權臣,我在心中冷笑——要是和朱佑樘沒關,說出天花來我都不信。
天香樓的雅間裡,一個精瘦的素衣老者正愛答不理的應付着滿臉假笑的沈媽媽。見我和玉凝進門,老者擡頭望來,好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我感慨着,沉穩、內斂、睿智,散發着正義的光芒,讓人忍不住由衷地對他產生敬重之情。
王恕見我毫不避諱地打量自己,放下茶盞,問道:“來者何人?”
我一福身,“回王大人,小女子乃是百韻樓的掌櫃。”
“哦?你就是那個搞得蘇州府烏煙瘴氣的百韻樓掌櫃?”
“王大人說笑了,小女子哪有翻雲覆雨的能耐,所作無非是謀口飯吃。”
王恕見我答得不卑不亢,見慣了恭順謙卑女子的他,難眠露出一絲驚訝。
沈媽媽上前打圓場,拉過低着頭的玉凝,向王恕介紹道:“王大人,這位便是蘇州府的新花魁——玉凝姑娘了。”
王恕這才從我身上轉移開視線,見玉凝天生麗質,出塵不俗,滿意的點點頭,“嗯,鴇母,就按之前所說取來她的賣身契吧!”
“王大人,萬大人那兒……”沈媽媽好心提醒王恕。
怎奈王恕是頭老犟驢,蹙眉說道:“哼!你就說我王恕與玉凝投緣,爲她贖身,收爲義女。”
我偷偷用手肘頂了一下玉凝,玉凝會意,上前半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女兒玉凝,參見義父。”跟着就是實得惠一個響頭。
王恕被我和玉凝間的配合整得一愣,清清嗓子說:“嗯哼,好,好,起來吧!”
我竊笑,這回你想不收都不成了。
沈媽媽親去房間取來了玉凝的賣身契,王恕讓隨從拿了200兩銀票,此事看似圓滿的輕易解決了。我小嘴一抿——原來我比玉凝值錢。不過,我沒忘記正經事,邀請道:“素聞王大人公正廉明,爲民請願,今次不但爲玉凝妹妹贖身,還收爲義女,小女子感佩之餘,冒昧請大人過樓一聚,略表心意。”
王恕不語,想來是不願意被我們勾搭上。可我鐵了心要把王恕誆去,便道:“王大人,難道您不想親見下傳說中獨霸蘇州的百韻樓有何獨到之處?還是王大人不~敢~去~呢?”只要人能忽悠到,激將法也無所謂。
王恕一笑,是長者對孩子的包容,是朝臣對百姓的無畏。他站起身,笑道:“掌櫃的破費了”。言罷,帶着親隨率先走了出去。我笑笑,上套了——男人再聰明,但小看女人就得栽。
玉凝含淚向沈媽媽鄭重磕了3個頭,沈媽媽扶起她,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是拍拍她的小手,意味深長的說:“玉凝啊,此去萬事小心。”
我拉過玉凝,“這是喜事,何必愁眉苦臉的?況且沈媽媽可以隨時去我那兒看望你,你白日也可以迴天香樓看看不是?”
沈媽媽連聲稱“是”,就周到的把我和玉凝送出了天香樓——這樣的老鴇,古今唯一。
回到百韻樓,我把王恕邀進花廳奉茶,也不管他一臉的不解,打發了玉凝回房休息,自己找個空擋溜了出去。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前樓找到在雅間裡品茗的朱佑樘,朝他魅惑衆生的一笑,主動牽起他的手,柔聲道:“朱佑樘,人家找你有事。”
朱佑樘多少天沒見我好臉了,加之我如此熱情,有點不太適應,他的跟班李遠更是誇張,直勾勾瞅着我拉着自己主子的手——這裡是古代,真正的古代,封建的古代。
朱佑樘朝我寵溺的笑笑,“何事?說吧。”
“玉凝被贖出來了,你知道嗎?我好開心啊!”我笑顏如花,深情款款地看着朱佑樘。
朱佑樘波瀾不驚,維持着溫潤的笑容,“這是好事啊。”
我眼神一飄,隨即興奮地說:“是啊,你跟人家來嘛!人家要給你個驚喜,來嘛……來嘛!”
朱佑樘倒是沒什麼變化,可李遠明顯哆嗦了一下,嗤,莫說李遠,我自己也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走了啦!”我嗲聲嗲氣地拉着朱佑樘往外走,李遠本想冒着“着涼”的危險跟上來,被我一記瞪眼嚇了回去——“伸縮自如”,遊刃有餘。我發現自己確實有做妖孽的天賦,或者這是每個女人與生俱來的本領。
我毫不避諱地和朱佑樘手牽手穿過一樓大廳,引來非議無數,蝨子多了不嫌癢,麻木了。
“去哪兒?”朱佑樘全程只問了我這一句。
我誠實地回了一聲“花廳啊!”就帶着不明所以,美滋滋的他往後樓快步走去。
臨進花廳,我回眸一笑,把朱佑樘推到了身前,嬌聲說:“你先進嘛!”
朱佑樘笑着點下頭,反牽住我的手進了門。王恕看到一男一女親親密密地攜手走進花廳,眼裡閃過一絲厭惡,待看清來人後,有一瞬的失神,或者叫作震驚?他慌忙放下茶盞,起身作勢……要拜?但朱佑樘的動作更快,他鬆開我的手,扶住王恕,恭恭敬敬的一作揖,“王大人好,世侄這廂有禮了。”
王恕看了看雙手環抱,微眯雙眼看戲的我,立刻全情投入,“呃……是,是世侄啊!老夫眼拙,險些沒認出來。”
我哼笑,演技不容恭維。
朱佑樘“循循善誘”地問:“不知王大人因何來到蘇州府?”
裝,繼續,別停哦!
王恕道:“老夫此來本是公幹,卻聞得萬翼那廝又造新孽,一時氣惱,便爲玉凝姑娘贖了身。”
老人家挺上道的嘛。
朱佑樘道:“原來如此,王大人果然正義凜然,此事朱佑樘也有耳聞,本想回京再行處理。”
王恕剛要開口,我走上前,很曖昧地貼着朱佑樘站着,柔情似水地望着他,插話道:“原來你和王大人認識啊,‘好巧’哦!即是如此,我們一同用飯吧!”
王恕看了眼朱佑樘,忙道:“老夫想起尚有公務需要處理,就不多擾,改日再登門拜訪!”說罷,像是生怕我會強扣住他一樣,帶着親隨匆忙離去了。
我退後一步,和朱佑樘拉開距離,見他不語,轉身就走。朱佑樘突然叫住我,“嫣兒,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我轉回身,淡淡地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朱佑樘不答反問,“我是誰重要嗎?”
我愣了,是啊,重要嗎?無論他是販夫走卒,還是官宦巨賈,他都是我在古代認識的第一個人,我——最信賴的人。
朱佑樘走上前,幫我捋順鬢角的碎髮,“不管我是誰,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變過。”
我別開眼,不想看到他眸中無瑕的深情。微微嘆息,“我,我回房了。”
朱佑樘拉住我,“嫣兒,玉凝被王大人贖出,是件天大喜事,你該把朋友邀來慶賀一番。”
我知道他的潛臺詞是到了做出決定的時候了。我放下他的手,低聲說了句“我知道。”轉身,上到了二樓,着手準備。
晚上,聽到了已被炒成江南第一新聞的玉凝贖身消息的唐寅匆匆趕到了百韻樓。他推門就問:“嫣兒,玉凝呢?”
看着他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心疼、心酸……我慢慢放下茶盞,垂下眼簾,“伯虎,我有事情想告訴你。”
“咦?何事?”
“你說過,不希望我們之間有秘密,我想告訴你,我最大的秘密。”我擡起頭,凝望着他,認真說道:“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嫣兒,你已經很與衆不同了!”
就是說,我在信口胡謅,故弄玄虛的擡高自己了。我覺得想笑,真是太可笑了,然後,放聲狂笑,“哈哈……”原來自己如此不堪。
“嫣兒,別笑了!”
“哈哈……”我捂着肚子,漸漸止住笑聲,“伯虎,你不覺得好笑嗎?呵呵,”我望向窗外,“伯虎,半個時辰後,玉凝會在城西關帝廟等你。”
唐寅“哦”了一聲,作勢轉身出去。
我繼續說:“我在河邊等你。”
“你,不要逼我……”唐寅顫抖着聲音轉過頭來,掙扎的看向我。
我緊緊抱住自己,生怕被黃昏的寒涼侵襲到,“你,還有半個時辰考慮清楚。”——不要說我沒給過你機會,我已仁至義盡。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百韻樓的,腳步沉重,擡不起,更不願落下——等待遠比割捨難熬。終於捱到了河邊,我坐到大石頭上,遙望天際——夜,要來了。
我拾起一把小石子,往河裡丟去,看着小石子在蘇州河裡濺出一個個漂亮水花,隨之被源遠流長的河水吞沒,一下子明白了蚍蜉撼樹的道理。以我卑微的一己之力,根本改變不了歷史,唐寅永遠……
我等待着那個註定沒有結果的答案,癡癡地坐在河邊,守望未來。夜幕降臨,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我閉上眼,天意啊,即使我說服自己,再給他一次機會,也是枉然。
“時辰到了?”
“到了。”
“朱佑樘,肩膀借給我,好嗎?”
朱佑樘不明其意,傻傻地站在我身後,我無奈,只得起身走向他,緩緩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合上眼,不去想了,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況且,這樣最好,對誰都好……
朱佑樘任我靠着,筆直的立在原地,沒有安慰,沒有動作。他擡起頭,似看到了什麼,因感到他身體有一瞬不自然的僵硬,我剛想張開眼睛問他原因,卻被他雙臂輕輕環在懷裡,輕柔之餘,卻是那麼嚴、那麼密……讓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盡情感受着他的溫存。我重新合上微張的雙眼,如果時間就此停止該多好,穿越是黃粱一夢,失戀是憑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