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爲關於張二牛母親和兄長的匿藏罪判錯了?”
民事官的公事房中,劉民有和陳新兩人單獨在討論着。陳新點頭道:“我就是認爲判錯了,明明就是有罪。”
劉民有堅決的搖頭道:“我和你的結論恰恰相反,我認爲是我們錯了。對錯在於是否適合如今的現狀,進一步說,法律的基礎應當基於人性,即此時認同的道德標準,不是我們兩人生搬硬套來的我們的標準。基於民間道德規範形成案例法,應當是符合當地道德共識的。”
陳新也堅定的道:“不追究親眷,逮拿犯人的難度會非常大,必須投入更多的公共人力和物力,以後遲早要設立警署,這種判例對你的民事部並非好事。第二個,軍中有連坐之法,投降和臨陣脫逃等還要連坐家眷,若是民事上形成了這樣的判例,對軍法的影響是很大的。”
“但是從家眷的角度來說,親情是無法割斷的,社會的基礎是親情,一律追究包庇罪在短期或許有好處,但長期來看,影響的是親情的紐帶和社會信任基礎,這是我當初反對黃思德互相舉報做法的原因。試問今日的案子,若是其母和兄長將張二牛舉報或送官,心中的結一生難解,自會怨氣難平。再說送官之後,左鄰右舍又當做何看待他們,如何在社區中生存?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有什麼理由要求其母將張二牛送官,而不送官又會被入罪,其實已經將他們兩頭堵死,其未犯罪卻處於絕境。任何律法條款應基於人性,否則非是律法應有之意。”
陳新舉起雙手道:“到底孰優孰劣。實在難以說得清楚。但就現在的條件來說,我認爲不宜大面積推廣,剛纔屯戶的素質你也看了,他們並不懂什麼律法精神,我對他們決定的合理性存在疑問。”
“爲何需要懂律法的人?陪審團原本就是最簡單的人組成。目的是用樸素的和廣爲接受的社會道德斷定是否有罪或者證據是否有效,邏輯往往是簡單的,爲了排除陪審團的法律傾向,專業的法律人士是不能入選陪審團的,所以你說的這個理由並不成立。基於百姓樸素道德標準形成的案例法,纔是最符合廣泛認同的。明之前各代律法,親友包庇大多不入罪,看那些聽衆的樣子,似乎也認爲該當如此,是符合此時道德認知的結論,我覺得並沒有判錯。”
陳新搖搖頭笑了一下。“其實在我看來,你這個陪審團最大的好處,只是將法官的壓力分擔了,尤其是在涉及爭議性案件的時候,攻擊的對象會集中在陪審團身上,由此可以維護法官的權威。”
劉民有爭辯道:“優點不止一個,陪審團制也可以稱爲民主司法。更容易消除司法腐敗,這種方法也能對宗族和縉紳產生制約的作用,也可以長期的培養公民的民主思維。”
“一個人會徇私舞弊,九個人亦同樣可能如此,甚或在挑選時就可以作弊,僅僅是社區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認知標準,進而得到不同的判決結果,辛普生案就說明這種制度同樣有缺點,並不能代表最廣泛的認同。所以單純的法系區別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解決司法公正不在於普通法系和大陸法系,需要更廣泛的社會體系協同。各方面配合起來才行,比如今天小小一個庭審,我就發現了欠缺的警察系統和律師,涉及這兩個體系又需要其他體系來支撐。同樣的,民主思維並非是一切社會問題的良藥。雖有西方各國這樣的正面例子,亦有反面例子,看看印度、菲律賓這些民主國家,不但經濟不發達,腐敗程度也名列世界前茅。”
“屯堡的體系需要改變,建立適合更廣範圍的制度,我們不可能依靠屯長治理天下。。。”
陳新大聲打斷道:“任何單個制度都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藥,當時的需要才能決定什麼最合適。制度之外亦可用措施來替代,便如某處路口禁止車輛通行,你說是制定一個禁止通行的制度找人執法有效,還是擺幾塊水泥樁子有效?我認爲水泥樁更有效,這便是措施,我不需要跟人說教便可以禁止車輛通行,也少了執行制度的困難。在當下來說,登州鎮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司法公正,是高度集權的高效性,我寧可用有效的水泥樁,不願意用某個公正的低效制度。”
陳新頗爲激動,說完後兩人之間沉默了一下,陳新過了一會才緩和口氣道:“但我認爲,今天的事可以給我倆提個醒,我們畢竟是外來者,雖然已經十年,但與此時多年傳承的道德規範的差別依然存在,有些事情,或許我們認爲多了數百年的認知,一定是先進的對的,但偏偏就未必是,只有適合此時此地的做法,才能稱爲正確。”
劉民有拍拍腿道,“雖然實行這個陪審團是鑽朝廷空子之舉,但此時我認爲還有必要繼續,至於以後的制度,咱們可以擱置爭議,留到以後慢慢解決。以前說任重道遠,今日我才發覺,還有個更難辦的,就是任重而還不知道路在何處。”
陳新搖頭道:“我們只是不知如何通往最理想的狀態而已,大方向卻是很清晰的,民富國強社會公正而已。我們兩人也許一時想不明白,但能幫着它儘量不走錯。到底什麼是最好的一條路,恐怕沒有人知道。路要一步步的走,任何以爲一個制度解決所有問題的想法都是有危害的。”
劉民有並不退讓,“同樣的,我認爲因爲某個問題否定一個制度也是有危害的,我堅持還需要繼續試點,即便用大陸法系,也需要案例來完成基礎。”
陳新站起來笑着道,“說的不錯,咱兩雖有爭執,但可以在實踐中不斷妥協,也虧得有你敢不斷提醒我,這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益的。你可以繼續試點,但不宜擴大範圍,因爲今年我還有更艱鉅的任務,不能因爲任何事情影響這個主要方面。我也該去平度州了,今年要走最重要的一步,這纔是以後任何理想狀態的基礎。”
。。。。。。
三日後,平度州集訓基地,寬大的校場上正在演練營級進攻隊形,兩個方陣千總部的四個連各自排成兩排前進,兩翼側後是鴛鴦陣司,全陣旌旗飛舞。
陳新在將臺上仔細用遠鏡觀察,李東華和劉破軍站在他身邊陪同。
李東華並未用遠鏡,他捧着一個冊子對陳新道:“大人,這裡是戰兵第六營,已經擴編完成,由動員司移交我司,全營齊裝滿員,正在進行戰兵第一大綱訓練。”
陳新淡淡道:“說說軍官組成。”
“因爲武學軍官生優先補充遼南兩個新建營,所以第六營的軍官多爲第二、第三營提拔而來,士官亦同樣如此。主官方面,營官是以前近衛第一營千總,副營官也擔任過戰兵千總。”
陳新點點頭,這一批新建的營頭有四個,其中一個營頭在武昌,兩個在金州,還有便是這個第六營。最早還計劃有一個第十營,駐地在林縣,後來開會時候被否決了,有時候陳新也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
陳新等了一會開口道:“取消武昌的第九營,在登萊就地組建。”
李東華遲疑了一下道:“大人,祝代春已經多次來文,說流寇重入河南,隨時可能大批進入湖廣,武昌外圍急需兵力,否則無法向襄陽方向穩固推進,此時突然取消第九營,他那裡恐怕計劃會打亂。”
“我的計劃也打亂了。”陳新轉頭看看李東華,“河南和湖廣很緊急,但本官沒有那麼多實力同時打擊建奴和流寇,遼東建奴勢弱,被我們拖在遼東,雖不緊急卻更重要,在重要和緊急之間,我打算選擇重要的一方。乘着朝廷兵馬現在還能應付流寇,我們今年就要徹底打敗建奴,結束我們多面對敵的狀態,然後才輪到咱們去收拾流寇,到時候祝代春要幾個營就給他幾個營。”
李東華呆了片刻後,馬上立正道:“大人放心,屬下在平度立即安排。”
陳新又轉向劉破軍,“秋季攻勢我需要十分詳盡的計劃,你必須提起最大的精神,我們登州鎮從未有如此大範圍和規模的調動,除了新建的第九營外,其他所有登萊和遼南常備軍都要向遼南集結,還有部分的預備兵需要動員,林縣的龍騎兵千總部也要調回,防務交給當地預備兵。各部調動的路線、駐地、糧草補給、兵站、隱蔽戰略意圖、戰術欺騙、敵情、戰場選擇等等,我都要在軍令司的計劃中看到,雖然此時還在夏季,但實際上你的時間並不多,我沒有那麼多船一次運兵。”
“屬下明白。”劉破軍激動的道,他和李東華都是遼東人,從登州鎮登陸遼南一刻開始,他們就在等着徹底光復遼南的時候,現在陳新終於說出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時間。
如果秋季要發動攻勢,登州鎮便需要提早調動,尤其是物資和軍糧方面,而這種大規模的調動還需要瞞住朝廷和建奴的耳目,因爲登州鎮的主力都會調往遼南,連預備兵也會抽調部分,消息一旦泄露過早,難免朝廷乘機弄出些事情來。
所以劉破軍需要做的計劃涉及非常廣的範圍,不僅僅有遼東的部署,還包括登萊本身的防禦,以及林縣和武昌的牽制。
操場上一聲軍號,鴛鴦陣司從兩翼出擊,越過方陣開始快速突擊。
陳新出神的看着突進的飛虎旗低聲道,“九年光陰,皇太極,我沒工夫跟你慢慢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