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匆匆換過衣服,到了十三堡裡面的大會議室,這裡平日主要用來民事官組織附近屯堡屯務會議,所以勉強能裝下這一百多人。
陳新、劉民有和莫懷文混到了前排最左,這裡不引人注意,又還能夠看得清檯上,臺上正中已經坐了一名年輕的登州官員,他便是劉民有從登州帶來的此次試用的司法官,他叫做唐盛典,是文登大學堂出來的,專業卻是學的是制酒,最先便負責蒸餾酒的製作。
唐盛典雖是文登大學堂出來的文人,但是長得牛高馬大,平日脾氣火爆,管理方面又頗爲細緻,很快因表現出色進了民事部。劉民有刻意提拔新生代的民事官員,唐盛典頗有能力,現在擔任着劉民有的第三助理,是以後民事副總管的候選人,前景十分看好。
此人在學校是心學一派,對陪審團這種方式極度推崇,這次便被劉民有選中負責此事。
唐盛典穿了一件黑色的民事部短裝,坐在上面十分沉着,下面觀衆入場還沒有完畢,搶座爭位亂哄哄的,頗有點菜市場的感覺,唐盛典自顧自悠閒的坐着,不時端茶抿上一口。
會議室比較狹窄,擺放的都是小凳子以節約空間,入場者生恐落後,互相爭搶着好位置,有幾處還發生推搡爭執,維持秩序的幾個屯堡教官提着軍棍過去吼一嗓子,那些人頓時老實下來,這些屯堡教官的威望往往比屯長還高,因爲預備兵訓練的時候執行的是軍法,比屯長的處罰嚴厲得多。
折騰了好一會之後,一百名觀衆才入場完畢。大聲的喧譁沒有了,但嗡嗡的議論聲不斷,此時罪犯已經被押在門外等候,陪審團的人暫時還沒進來。
陳新坐在最左邊的小板凳上左右看看,身後的幾個屯戶都在自己討論。沒有人留意到登州的一二號人物就在身邊,再看看臺上的唐盛典,轉頭對劉民有耳語道:“我一直以爲普通法就是陪審團,今天看到唐盛典坐在上面,我纔想知道,既然有陪審團。這法官到底幹嘛的?”
劉民有攤攤手,“我也不是太清楚詳細的,大概說來,若是成熟體制,法官該是向陪審團解釋律法,在陪審團判定是否有罪後唐盛典負責量刑。但我們現在律法是空白,所以他在開庭時候只是負責維持秩序。”
陳新偏着頭道:“就管這點事,那也不叫個官啊。”
“還有一條,就是在陪審結論明顯背離常識和律法精神的時候,他可以否決裁判,然後重新組成陪審團。”
陳新哦了一聲,“相當於他有監督陪審團的職責。那誰來監督法官,他可以一直否定下去,直到他自己滿意爲止。”
“那需要另外的方法,我一時還沒有想好。法官否決判決不是可以一直下去的,若果反覆否決,應該有上級來進行覈查。”
陳新抓抓頭道,“原來想簡單了,好像體系會很複雜。對了,沒有律師?”
劉民有理所當然道,“沒有!今天才第一次試點。也沒有律法。各處倒是都有訟棍,不過那些人顯然不是真正幫着訴訟的,只是中間穿針引線,幫着吏員收取好處,要來亦無用。”
陳新搖頭道:“有律師也不對。若是啥事都要這樣開庭,那就太過繁瑣,專設司法官也管不過來。我覺得效率十分低下,還不如屯長來斷案。”
“對輕度犯罪的,有簡易程序可用,不需次次開庭,但前提是有案例可以遵循。屯長斷案現在可以勉強應付,因爲咱們地盤小,管理起來容易,若是大了以後又怎辦,屯長會不會成爲知縣和族長的合體?”
“我就是說的現在。。。”陳新正要反駁時,兩個預備兵押着罪犯上來,是個年輕的男子,陳新一看又覺得不對勁,怎麼看那兩個預備兵都透着彆扭,這纔想起自己連警察也沒有,以前在威海的時候還設過巡邏隊,主要是應付大批東江來的難民,後來有了預備兵體系後,便不再設置,所以押人的都是預備兵。
屯戶中傳出幾聲叫罵,幾個屯戶站起來,情緒十分激動,屋中一陣騷動,維持秩序的幾個教官用棍子指着那幾人,喝令他們坐下。
譚山生站在門口對立面的叫罵的屯戶怒道:“入場前就跟你們說了場內不得出聲,再說話老子亂棍打出去。”
場中馬上完全安靜,連咳嗽聲也沒有了,劉民有也是司空見慣,民事部的官員雖然大多是文弱類型,但是凡在屯堡任過職的,脾氣就要火爆點,因爲沒有點氣勢根本壓不住屯戶。
陳新習慣了發號司令,也沒有在意譚山生的話,繼續湊過來想說話。
劉民有豎起食指在嘴上噓了一聲,“聽到沒,你再說就亂棍打出去了。”陳新咧嘴笑了一下,坐好等着開庭,一邊打量那個罪犯。
那犯人已經被五花大綁,此人是在鰲山衛十五堡的屯戶,原來有一批屯戶有家口在棉廠工作,已經遷去了昌邑,空出來的名額給了新來的流民,此人就是新來的,不到一個月就到處偷搶,二月間在十二堡搶劫時殺死一人。原來陳新說只試驗民事的,但劉民有考慮後還是辦了一個殺人案。陳新也沒有在意,只要是涉軍的不辦就行了。
犯人到位後,陪審的九個人才陸續進來,讓人奇怪的是其中還有一個婦女,大概四十上下,屯戶中又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那婦女倒絲毫不怯場,進來後東看西看。
在屯戶們心中,陪審團可以看做是鄉間的家族會議,但女人蔘加就引人驚異,特別鰲山衛這邊商業落後,民風相對封閉,不如文登和登州那樣開放。
陳新轉過頭想問,看劉民有正看得認真。便忍住沒有說話。
臺上啪一聲響,唐盛典拍了一下驚堂木,下面一片寂靜,唐盛典緩緩開口道:“今日開庭審張二牛在十二堡搶劫殺死王老屯的命案,以及逮拿之時其兄其母隱藏人犯之事。現在本官先來問張二牛犯事經過,幾位陪審的鄉親聽完後合議,看張二牛有罪還是無罪。若是有罪,本官再看怎生個量刑法。”
“有罪!”
“殺人償命!”
“腰斬!”
“凌遲處死!”
下面那幾個激動的屯戶又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取下鞋子就朝那犯人背上砸過去,場中又一團亂。陳新樂呵呵的張着嘴擡頭看熱鬧。
唐盛典一拍驚堂木,“有不有罪陪審團說了纔算,老子說了都不算,你們幾個叫喚個啥,姑念你們是死者親屬,此次初犯不罰。再有喧鬧打罵者重責三十軍棍,每人罰銀一兩。”
陳新看到旁邊有兩個文員在記錄,湊過來道:“是不是以後都這樣處理喧鬧的聽衆?”
劉民有道:“這是附加的,記下來再說,可以調整。”
陳新捂嘴低笑道:“感覺這唐盛典在開黑社會香堂一樣。”劉民有瞥了陳新一眼沒有說話。
那幾人再次平復後,唐盛典對下面的張二牛道:“這個,張二牛。上面坐這九個人,你可有認識的?若是有跟你有仇怨的,你可以要求換人。”
張二牛依然被綁着手,他擡頭間眼中頗有戾色,兇狠的看過去之後道,“有,我要求換人。”
“哪個人,指出來。”
“九個都要換。”
“那你說,他們都叫啥名字,在何處做何事。跟你如何識得。”
張二牛仰着頭道:“不知道,老子就是要換。”
唐盛典驚堂木也不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孃的,老子剛剛跟你說清楚了。識得的才能換,不是你說換就換的,老子想換都換不了,輪得到你來不成。”
陳新低頭髮笑,劉民有知道他在笑這個民事官的做派,不過唐盛典不知道陳新混了進來。他只知道劉民有在場,平日在民事部的時候,唐盛典作風就是如此,有事就咆哮如雷,劉民有開始時候也不太滿意。
陳新笑完湊過來道:“這人你選得好,每個部門都需要有個這種人,你是越來越有領導藝術了。”
當下那唐盛典也不再說換人的事情,對張二牛道:“說說你當日劫殺王老屯的經過。”
“有啥好說的,老子搶他一包糖而已,他要拿棍子打老子,老子就一刀把他殺了。”
“本官讓你說的是,何時何地殺的,刀子哪裡來的,殺了幾刀,搶來的東西作了何用,樣樣要詳細說來。”
這時陪審席上那婦女站起來,“還說個啥,這殺才就是個挨千刀的,該斬首,現在就該殺,拖出去就砍頭,多砍幾次。”
下面一片喝彩,唐盛典轉頭瞥着那婦女道:“本官還未審完,早跟你們說了,等我問完話才輪到你們合計,完了找一個人說結果和理由便是,誰讓你起來亂說了。”
旁邊陪審團的一個粗壯的男子突然道:“就是,俺都記着呢,大人吩咐多次的。大夥都不說話,你老唐家就是要出些幺蛾子。”
那婦女一聲尖叫,“張屠戶,幾時輪到你說話了,誰出幺蛾子?你欠老孃的聘禮還沒還,你還敢說老孃出幺蛾子,老孃今天跟你拼了。。。”
那婦女撲過去就對張屠戶亂抓,臺上又一片混亂,幾個教官紛紛趕去拖開兩人,張二牛在受審位上哈哈大笑,臺下屯戶笑聲和喝彩聲震天。
陳新也捂着肚子直笑,劉民有臉色便很不好看,好好的庭審像菜市場一樣。
好不容易拉開兩人,那婦女還在怒道:“張屠戶你吞了我家狗兒的聘禮,不交回來老孃明日就來這裡告狀,讓大夥評評理。”
張屠戶臉上被抓了幾道血口子,他也罵道:“評理就評理,我老張家不怕你。”
如此又亂了一陣,才重新恢復了秩序,唐盛典警告了張屠戶和那婦女,然後把兩人隔開安置,庭審總算又繼續了。
張二牛還是不交代過程,唐盛典便一步步問他,半個時辰後總算問完了,陪審團幾個人沒有什麼好商議,直接就出了一個有罪的結論,理由是殺人償命。這個結果早在預料之中,唐盛典當場就量刑爲斬首,下面的屯戶又拍手喝彩。
但張二牛還沒有被押走,而是被按跪在門口的位置,幾個預備兵又帶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個年老的婦女,另外一人是個壯年男子,眉目間和張二牛有些相像。
那年老婦女一臉苦楚,衣衫破舊且容色憔悴,她在門口看到張二牛,忍不住喊道:“兒哪!”
兇暴的張二牛頓時將眼中的戾氣換去,低頭叫了聲娘。
唐盛典大聲道:“下面就是張二牛的娘和大哥窩藏張二牛的事情,當日屯長搜捕張二牛之時,將其藏於城外,每日送去飲食,還準備湊了錢糧送其逃亡,下面就審的這事。”
張二牛在門口地上大聲吼道:“你們他孃的還要審俺娘俺哥,俺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準牽連俺家人,俺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唐盛典一聲令下,兩個預備兵用一團布堵在他口上,接下來又是開始的程序,這兩人比較配合,問的問題都答得很快,與他們當初交代的也相同。問完後唐盛典又給陪審團復訴了一遍,講的過程很清晰。陪審團商議完之後,便站起來一個人,正是剛纔打鬧的婦女。
“這還用說,肯定有罪。”陳新低聲對劉民有道,“不過量刑就有點考驗唐盛典了。”
那婦女咳嗽一聲後大聲道:“俺們認爲,這大娘沒罪!他哥也沒罪。”
陳新噝的吸了一口氣,下面的屯戶也頗爲安靜,沒有因爲這個結論引起騷動。
唐盛典道:“說說陪審團的理由。”
那婦女理所應當的道:“這是她家的娃啊,張二牛千般不是,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肉,一二十年養大了,誰家娘不想自個的娃能得條活路,日後成家立業給自個養老送終的。明知要殺人償命,做孃的當然要給他條活路,這是理所應當的。俺就是當孃的,再說人又不是這老孃啥的,也不是這張大牛啥的,這事不算啥對,也不算啥錯,所以就沒罪。”
下面的屯戶裡面一陣拍手叫好,劉民有轉頭過來對發呆的陳新道:“猜錯了吧。”
陳新還沒有說話,那發言的婦女就怒道:“好了都審完了,張屠戶,咱們也別明日了,今日這大人就在,各位鄉親也在,現今就讓他們來評那聘禮的道理。”
“評就評,俺還怕你老唐家不成,你家壞了俺女兒名聲,俺還要你家賠呢。。。”
場中頓時又亂哄哄的,陳新搖頭對劉民有笑道:“看來你這司法試點恐怕會很艱難也會很漫長,至少比我的軍隊複雜多了,我看着都爲你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