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仲明離去後,陳新揮手讓幾個衛兵離開,然後對宋聞賢等幾人問道:“耿仲明說得法子各位覺得如何?”
宋聞賢首先道:“屬下覺着不錯,李九成和孔有德都不識字,其往來文書信件皆由那名師爺代筆,寫完後兩人只管畫押,畫押甚好模仿,只是師爺的字跡用他自己的最好,既然那師爺被咱們抓住,便讓他寫些信件,不過其中內容要細細琢磨。”
周世發也道:“這陳有時和李九成曾同在寬甸駐守,兩人關係匪淺,這是東江的人都知道的。若要坐實罪名,莫過有證據證人,耿仲明和王秉忠都算是證人;證據眼下沒有,可讓那師爺寫幾封信,假作有一段時日的往來,咱們到旅順逮拿陳有時之後,放入他臥室中,呂直那裡還有幾個錦衣衛的番子,最好他們自己去查出來。”
旅順守將陳有時萬萬料不到自己會被遼海對面一羣可怕的人惦記上,此人在原本歷史上也是叛軍一員,於李九成佔領登州後渡海來投,空出了旅順的位置。待陳有時走了之後,又被皮島叛出的高成友佔據,黃龍正好因爲無臉再在皮島待下去,派出李惟鸞打跑了高成友,以就近防備登州變亂的理由改駐旅順。
不過現在陳新先看上了這個地方,黃龍便只能繼續留在皮島。屋中在座幾人都是經常搞陰謀詭計的角色,這些能力不是天生的,也是熟能生巧,只是一般人沒有太多機會練習罷了,幾個行業精英三言兩語就定下了大致計劃,周世發和張東便立即去提那師爺。
屋中只剩下宋聞賢和陳新,宋聞賢放鬆的喝下一口茶,然後對陳新說道:“大人好手段,這耿仲明怕是要做好長時間噩夢,此人日後當如何用?”
陳新笑道:“王秉忠留不得。登州之事他知道最清楚,用來嚇嚇耿仲明只是順手之事。留下耿仲明嘛,好處就太多了,第一便是耿仲明此人與李九成孔有德有舊,同樣也是東江來的。這兩年東江鎮的亂事一件接着一件。我估摸着朝廷現在一聽東江這兩個字就心裡嘀咕。無論李九成投不投建奴,有耿仲明在登州,朝廷不會放心的,本官便更有理由留在登萊。”
宋聞賢認真的聽着。不時恰到好處的點點頭,好讓領導能有更強的成就感。
陳新接着道:“二來嘛,這次殺了王秉忠,多少能緩解一下平度州本地人的怨氣,登州那邊卻不需緩解。情報局回去後散佈一些對耿仲明不利的謠言,用他擋在前面作爲本地人的對立面,咱們作爲中間力量餘地更大。”
宋聞賢佩服道:“大人陽謀無雙,第三個好處,定是千金市骨,爲日後佈局東江爲預備。”
“正是,有宋先生幫本官,本官確實能省不少心,耿仲明是這次留下標營官職最高者。咱們收拾了李九成、孔有德。抓了李應元,殺了王子登,馬上還要對付陳有時,全都是東江鎮來的人,若不留下耿仲明這個招牌。日後皮島的人便會覺得山東已無活路,迫不得已下可能轉投建奴,留下耿仲明就全然不同,不但有個榜樣。還可以通過他的人脈吸引東江人力投靠,這些人都是遼東漢人。對咱們以後經營遼南甚有好處,就算有些是兵油子,也總比投靠皇太極要好。皇太極千金市骨,本官也可以。耿仲明不但要用,日後還要大用。這次局勢平穩之後,我打算建一個外務司,請宋先生正式擔任我部官職,東江鎮將是宋先生要重點關注的地方。”
這事陳新曾與宋聞賢商量過,宋聞賢一向就是乾的這事,也是當仁不讓,他道:“大人,這耿仲明在東江鎮或許算個打仗的好手,但我文登營猛將如雲,他怕是也不算什麼,如何大用?”
陳新陰陰一笑,“讓他收商稅,試探一下各方反應。”
宋聞賢呆一呆,慢慢轉成笑容,“有李九成前車之鑑,此次又有殺戮之慘,地方無人敢招惹耿仲明,他真要收商稅,地方上根本不敢往上報,以往收商稅是衆矢之的,如今大亂之後,收點商稅不算什麼,總比殺人放火要好。要是把耿仲明逼急了,他們反要擔心腦袋不保,至少官位是不保的。這次敲打了耿仲明,諒他不敢再有其他心思,況且此人腦袋還是活絡,或許自己亦能想明白此事。”
陳新笑道:“若他想不明白,宋先生可尋個時間點醒他一下,讓他安心做事。我打算打他的招牌,在登萊各個陸上道路收稅,登州城內則用他來當惡人,由我文登營收稅保護商戶,保管那些商戶心甘情願。登州此次受此重創,短期內百業凋敝,不過有眼光的人亦可看做一次機會,原本壟斷在大戶手中的行當全都成爲空白,眼下有了很多土地,流民會繼續往登州彙集,只要有了人,很快就能比原來更加繁華,濟南和青州各地商人會有不少來此經商,先讓他們養成交稅的習慣,以後咱們到了那些地方,阻力不至於太大。”
他說完又笑道:“日後耿仲明這邊依然要安插人手,把標營變爲咱們文登營的助力。有什麼要試探、打前路的事情,都讓耿仲明來做,他要發些財,只要不過度,就隨他去。”
“屬下遵命,但日後耿仲明若是同駐登州城內,大人也要防着他些。”
“北城大部燒燬,在靠近草橋附近清出一塊地方作兵營,駐紮一個千總部,每日派一個司控制北門甕城,耿仲明不過千把人,情報局再安插一些耳目,他要是還敢動心思,就是嫌命長了。”……
平度州東門外,第一千總部駐紮於此。
營區外的官道上,預備營第四千總部正在開拔,看方向是去登州。
陳瑛在營牆邊焦躁的走來走去,周少兒蹲坐在地上笑道:“急也沒用,這次調動的是第二千總部,要回遼東是訓導官在說,中軍部並未有明確命令,最後去不去還難說。”
“有一點指望俺也得想法子回去,實在不行。我就申請去第二總。”
“你少想了,盧千總不會放人的,聽說這次盧千總可能會單獨鎮守一地,他纔不會讓老兵離開。再說你真要回了遼東,一年半載別想回來。你媳婦咋辦。”
“啊。媳婦。”陳瑛突然停下來,“對啊,俺有媳婦了。”
周少兒繼續笑道:“你看你說話都跟文登人一樣了,就留下做個文登人有啥不好。”
陳瑛默然半響。搖頭道:“我與建奴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殺夠了七人,也難解我心頭之恨。當年在東江鎮沒有吃的,我跟着一船人逃出來,是要保着這條命報仇。現在有媳婦了,只要能有個後,即便有啥,媳婦孩子也不愁沒吃的。就算是要死在遼東,我也要去。”
“那你也得等着有個後不是。你都不知道你媳婦懷上沒,沒準到時咱們也會調去遼東。”
陳瑛忽然道:“預備營第四千總部,不就是原來的農兵第一總麼,鍾老四是連長,我申請調去他那裡……”
“鍾老四還是算了吧。他自身都難保。他在登州無視軍法官權威,聶洪要拿他當典型,王長福也不是太想保他,只有鄭三虎在給他爭取,官司已經打到陳大人那裡了。”
鍾老四的事情現在大家都知道。他不但當時扔了本連軍法官的冊子,後來趙宣去勸解此事,他又對訓導官口出不遜,罵趙宣是妖人轉世。說當年沒有訓導官的時候打仗還打得好些。據說黃思德和聶洪都對他十分震怒,聯手想收拾他。
“鍾老四也真是。趙宣雖然原來是妖人,但現在人家多好,最小的小兵找到他幫忙都從來樂呵呵的,誰家有事他都願去幫忙,鍾老四這狗才還要罵他。他那腦袋也不想想,訓導官和軍法官多大的權,現在連升職沒有訓導官副署意見都無法交到中軍部,他倒好。”
周少兒把鍾老四罵了幾句,畢竟還是有些擔憂這個老上司,仔細看着外面經過的隊列,第三連的隊列中沒看到鍾老四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抓了。
這時千總部一陣嗩吶響,“又有什麼事?”周少兒嘀咕一句,拔腿就往千總旗所在方向趕,回頭甩回來一句話,“讓你的隊披甲,其他人都集合。”
陳瑛趕緊回自己帳篷,讓所屬士兵披甲,其他各隊也都到各自帳篷列隊,幾個隊長湊在一起,交換着各自的小道消息,天馬行空的猜測着會有什麼新的命令。
不一會周少兒便趕回來,幾個隊長迎上去,陳瑛搶先問道:“是不是調咱們去遼東?”
周少兒揮揮手,“駐守南門甕城的耿仲明和王秉忠所部內訌,據說部訓導官說的是王秉忠搶奪過甚,有濫殺之嫌,同時與那耿仲明有些舊仇,兩邊便打起來了,第三司調去了東門甕城,咱們原地不動,禁止外出,保持一隊人披甲。”……
北門甕城駐守的預備營人馬也開始披甲上城牆,短促的集合號音在甕城的天井中迴盪。
“又有什麼事?”劉民有聽到號音迷惑的自語道,他仍在甕城中,物資清理接近尾聲,全都歸類整理成堆。金銀和珠寶所獲已經接近登州,其中的黃金約六萬兩,成爲一個大項,布帛絲綢、牛馬等物品就比登州少很多。
平度州清出的田地也比登州要多,才短短几天時間,董漁從州衙拿來的地契已經超過二十萬畝,平度州衙就像一個生產地契的機器,每天源源不斷的吐出地契來,彷彿土地都不要錢的一般。
陳新一個時辰前通知他,中軍部準備回登州,讓他帶着民政的人留在平度州繼續清理田畝。
預備營第五千總部的一名塘馬急急趕來,對劉民有報告道:“劉大人,耿仲明和王秉忠內訌,南門甕城中正在激烈廝殺,我部將封閉北門甕城兩門,人馬已部署妥當,千總請劉先生不必擔心。”
“哎,有你們在,也沒啥擔心的。”劉民有長長嘆口氣,又有些疑惑的問道:“耿仲明王秉忠不是都在清剿亂兵。怎地自己打起來了?”
塘馬低聲道:“回劉先生,屬下並不清楚此事,是中軍輕騎來告知的,只聽說在南門甕城中最激烈,城中有些地方亦有人馬交戰。也沒說讓咱們去鎮壓。”
劉民有急道:“城中亦有交戰?那陳大人不是在州衙麼?你們快些調些人馬去州衙戒備。”
“陳大人已經從東門出城了。屬下看到中軍軍旗離開,大人離開後南門纔打起來的。”
“這麼巧?”劉民有眉頭深深的皺起。
那塘馬沒有多想,只是問道:“劉先生還有沒有其他事?”
“沒有了,你去報告你們千總。讓他不用擔心我們。”
打發走了塘馬後,劉民有一個人在原地呆立,從他到登州後零零散散接觸的信息,這次變亂多少和陳新有關。情報局戰前連續增加經費,又恰巧叛亂時出現在鎮海門。劉破軍在文登的幾次軍議上胸有成竹,對僅僅數百里外的兵變毫不緊張,棲霞和寧海州隱藏的軍隊在兵變第二日就收到情報出發,顯然是有充足的情報支持。
登州和平度同樣都是大戶損傷慘重,城中兵亂未平之時,就有地方官和吏目迅速變更地契,顯然是情報局入城前就有預案,一切都像是在陳新安排下演出的一場大戲。
這個王秉忠前幾日還是鎮守北門的英雄,今日便是搶掠百姓的罪人。更讓劉民有心中涌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一方面有種良心的不安,另一方面他又知道這些資源能讓更多的窮苦百姓活下來,使得他不願把這事想透,他到登州和平度後多次和陳新見面,幾次想開口質問。最後也終於沒有開口。
他一個人靜靜想着最近的事情,直到王二丫披頭散髮的過來打斷他,“劉先生你還有空發呆,您交代的事情奴家都做好了。銀兩一百一十二萬八千兩,都已點清裝箱。這些銀子到底要幹些啥用?原本你說地不夠,現在地也夠了,要不咱們再開一個菸廠,多給我支十萬兩銀子,奴家在登州附近再開一個菸廠,往北直隸、天津、關寧、東江運貨如何?”
“開。”劉民有心不在焉,“靖海那個廠是小了些,往北地運貨要繞過威海,也着實不便,我估計今年銷量會大增,你把平度的事情做完,就儘快去登州安排此事。”
“好咧。”王二丫灰色的臉上立即燦爛起來,“那劉先生還得讓商社用些心思,早些北邊的商路多鋪開些,山西至今沒有直接來文登買貨的,北方苦寒,更喜這東西。”
劉民有看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不由有些好笑,“王廠長,你這女子可比一般男子還能吃苦。不過對那些屬下和工人也狠心了些。他們背後都稱你……”
“母夜叉,俺早知道,老蔡昨日吃不住苦,當面就這麼罵我,更難聽的也有。”
劉民有詫異道:“你不見怪?”
“有何好見怪的,我家裡被韃子殺得剩我一個,若是朝廷兵馬能打仗,我何至於孤身一人。菸廠是給陳大人掙錢養兵的,現在是啥世道,吃這點苦算什麼苦,若是沒有兵馬,韃子哪天到了這裡,那纔是真苦。能讓更多人在亂世活下來,別像我這樣,我便無愧於心,挨幾句罵算啥。”
王二丫說完,有些落寞的低頭不語。
正好這時正門又打開,兩名民政的人過去接進來幾輛馬車,每輛上面都裝滿箱子,一個人過對劉民有道:“耿仲明送來一批王秉忠的髒銀,請劉先生派人查收。”
“奴家去忙了。”王二丫對劉民有做個萬福,帶着指揮幾人將箱子卸下,就在劉民有面前打開,裡面滿滿的都是金銀。
劉民有默然片刻,目光掃過桌子上成堆的地契,還有甕城中堆積如山的物資和銀箱,最後落在面前的一個銀箱裡面,滿箱的白銀,銀錠上面還沾染着觸目驚心的紅色血跡,他輕輕出一口氣,“無愧於心,說來容易,幾人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