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二月十二日,結冰的河流漸漸化開,山東大地已有了春意。
發源於箕屋山的濰水河面開化,帶着小塊浮冰由南向北流向遼海。一支疲憊的人馬剛剛從東岸越過濰水,正行走在昌邑縣城外的官道上,其中夾雜着一些平民服裝的人,隊伍中的士兵很多人都沒了甲衣,甚至有人連兵器都沒有了。
滿臉風霜之色的李九成佇立在路邊,遠處的昌邑縣城守備鬆懈,但他已經沒有了絲毫去攻打的興趣。孔有德和陳光福兩眼無神的在他身旁,他們莫名其妙的攻克了平度州,原本以爲獲得了一個喘息的地方,結果陳新只用了四天就趕到城下。
第二日晚上耿仲明守衛的東門突然大開,叛軍在混亂中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文登營純熟的運用着巷戰戰術,將叛軍盡數擊潰,還好他們攻擊並不迅疾,大多數叛軍得以從留出的西門潰奔出城。
耿仲明的本部人馬都投靠了文登營,加之路途上逃散者更多,李九成等人一路收拾人馬,最後也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左右,加上一些家屬也只剩下了三千人。連王子登也不知所蹤,據他一名逃出的家丁所說,是被耿仲明帶人抓住了。連番打擊之下,整支軍隊毫無士氣可言,只要文登營出現在眼前,他們或許便會投降。
陳光福冷冷問道:“李九成,這昌邑不堪一擊,咱們還要不要打?”
“還打啥打。打下來都是文登營的。”孔有德咬牙狠狠道。
李九成現在也沒有了首領的地位,從登州出來時候尚有士兵和亂民四五千人,加上家眷共七八千人。他們沿途一路搶劫,在黃縣所獲不少,黃縣土地貧瘠不宜耕種,但有一半的人經商(注1),雖然看着貧困,實際上縣城中居民比較富裕。且黃縣和萊州府治掖縣都有大量金礦,他們從黃縣和沿途搶掠的黃金便達到六萬兩之多,因爲耿仲明叛變一事太過突然。搶掠所得的財富大多又損失了,如今大半便宜了文登營。
他這次連孫元化也沒有來得及帶走,手上沒有了任何籌碼。面對接連的失利,他威望一落千丈,陳光福對他也是直呼其名,叛軍已是沒有真正的頭領。
李九成不能發作,只得陰着臉回道:“陳光福你如今還不明白那陳新的險惡否?他等着咱們給他打下城池,他再從咱們身上搶走所獲,便如那孫元化所說。都是給他做嫁衣。”
陳光福啊一聲大叫,抽出倭刀朝身邊一棵小樹砍去。鋒利的刀鋒咔嚓一聲將小樹攔腰斬斷,“陳新你這王八蛋,投降你也不要,你非要把咱們遼兵逼到死路啊。”
他叫完一把扔掉倭刀,一屁股坐到地上,疲憊的哼哼着。
孔有德同樣垂頭喪氣,好半響才道:“今日還要打一家莊子,不然沒吃的了。”
“老子不打了,陳新就追着你李九成來的。老子也不跟着你們了,去青州沂山落草。”陳光福呼地站起來。
李九成冷冷道:“你陳光福亦是作亂首腦,無論你在何處落草,陳新亦不會放過你。”
陳光福呆了片刻,突然衝上來一把抓住李九成,臉上青筋暴起怒罵道:“老子原本在登州呆得好好的,你狗日李九成蠱惑老子跟你作亂。還說爲登州之主,現今連命都難保了,老子跟你同歸於盡。”
李九成猝不及防,被陳光福撲倒地上。兩人都穿着笨重的甲衣,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各自的家丁紛紛拔出兵器。孔有德大聲制止家丁互鬥,卻漠然的看着李九成兩人互相打鬥,也不出聲勸阻。
兩人都是從士兵一路升遷上來的,手上也都有幾下子,但李九成更勝一籌,他虎吼一聲把陳光福蹬開,站起身嗆一聲拔出倭刀對着陳光福的胸膛。
陳光福仍舊不依不饒,一把打開倭刀,又撲上去和李九成打成一團。李九成數次佔到上風,卻始終不敢對陳光福下殺手。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威望,跟着的士兵也並非有什麼忠心,留在隊伍中只是出於一種習慣和無路可去的無奈。可以說士氣低落已極,一旦真的殺死陳光福,最後這點隊伍只能土崩瓦解。
李九成只得奮力抵擋,等到陳光福打累了,才用力將他推開,陳光福頹然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孔有德冷冷道:“二位都打夠了沒有?有那力氣想想還有沒有活路。”
李九成站起拍拍身上的泥土,看看周圍的家丁,眼神變幻了好一會,終於開口道:“法子我一時也想不到,但陳新就在後面等着,你們知道他在等什麼,他把騎兵擺在東南面,就是想趕着咱們攻破昌邑,或許再逼着咱們去青州府,他跟着繼續撈便宜,老子寧可與他決一死戰,也不再給這混蛋當前驅。”
陳光福猛地大吼一聲,“要死你去死,老子跟他死戰個屁。”
“陳光福你他媽再胡說八道,老子一刀砍了你。”
陳光福茫然擡起頭來,說話的正是孔有德,他死死盯着陳光福道:“你是否還想着能投靠過去,陳新早在登州就不給我等退路,一味的逼着我等逃向萊州。你要去投順,老子不攔着你。我等破九縣一州一府,手上殺戮無數,皇帝還不恨死我等,陳新眼下只抓了李應元、王子登,若是你陳光福送上門去,倒是官職最高者,又無尺寸之功,以爲陳新會保着你?他會拿你的人頭換官位,下月此時,你的人頭就該在兵部驗功了,你若是不信,大可賭一賭。老子把話先說明白,你若想拿着老子的人頭去請功,就乘早別打那主意,老子時時都防着你。”
李九成和陳光福都有些愕然的看着孔有德。這人從吳橋兵變起,在軍中就不太出主意,後來漸漸也以李九成爲主,很少有侃侃而談的時候,今日卻說得條理分明。
陳光福連忙否認道:“孔兄不要誤會,兄弟從未有此打算。”
“老子不管你有沒有這個打算,眼下形勢擺着,以陳新的爲人,他不會給咱們活路,即便有其他上官願招撫咱們。他也必定找出理由在此之前將我等剿殺殆盡,用咱們的人頭換他升官。現在唯有一條活路,這狗賊沒有水師,即便要調登州水師也不是一時能調來,要活命就得出海去東江。”
李九成連番受挫下,腦袋沒有原來靈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道:“哪裡找船去東江?”
“眼下各處河流開凍,沿着濰水往北一路都有漁村。魚兒鎮、騾子鋪還有私港,其中有大船。咱們東江的老兄弟還有些能駕船。”
陳光福驚訝道:“你如何得知魚兒鎮和騾子鋪有私港?”
“老子能不知道?水師的人販賣本色到青州萊州,多有到附近私港,我也曾來過一次。”
李九成和陳光福對望一眼,水師都是南兵和山東人,以前他們從來得不到其中好處,這孔有德卻能在其中分潤,而他們以前從未聽他提起過此事。
孔有德咬咬牙,“別以爲老子賺了多少,不過是掙些茶水銀子。要搶到足夠的船。便不能讓那些漁民得了消息跑了,咱們進軍必速,還得騙過後面的陳新人馬。”
陳光福如同捧哏的一般問道:“那要如何才能騙過他們呢?”
孔有德儼然已是這支殘兵的主心骨,他在吳橋是被逼造反,決心一直都不堅定,始終想着能招撫,處處讓李九成出頭。現今他被逼到絕路。反而丟開了一切,一種自信的神色來到他臉上,“咱們今日做出攻打昌邑的樣子,文登營必定減緩行速。等着咱們破城後撿便宜,咱們駐留一日,假作打造器械,實則派哨馬哨探海邊,看海邊有否解凍。若是能尋到船隻,到時突然拔營。。。”
。。。。。。
“我打算把他們逼到昌邑,然後再往西趕到青州府附近,在青州府附近將他們擊潰,斬殺李九成等頭領,讓殘兵散入青州南邊的山區,那裡羣山連綿,命大的能活下來,青州必定匪患叢生。到時你派些大澤山的人去青州,在那裡找個立足之地。”
陳新指着桌上的地圖輕輕說着,他對面站着吳堅忠,吳堅忠刀削般的臉上包着棉紗,上面沁出些鮮紅的顏色,正是在平度州剛受的傷。因爲在平度州的表現優異,陳新也把他視作情報局的新秀,打算大力提拔。
吳堅忠明白陳新的打算,就是留下這支比官兵強悍的潰兵,讓他們在青州府落草爲寇,爲以後正大光明進軍青州做準備。
青州不歸登萊管轄,沒有這個由頭,陳新的手很難伸過去。他想想後低聲問道:“大人,爲何不留着他們再多跑些地方?平度州的收穫估計會超過登州,幾處叛軍的營地裡面散落的金銀珠寶遍地都是,王秉忠和耿仲明在城內清剿殘兵,還能尋出其他好處,若是能驅趕他們到濟南府,收益會更多。。。”
“朝廷要招安了,久拖不宜。這事涉及朝中爭鬥,本官絕不准許他們招安。況且這種事也不可幹得太多,否則難以瞞住。此次已是收益不錯,平度州兩百多萬畝地(注2),只要能到手五十萬畝,本官就不怕建奴。一口吃不了胖子,在青州府留個尾,到了見好即收的時候了。”
陳新把雙手互相握着,這個吳堅忠沉穩兇悍,是個值得重用的人,所以他跟此人多談一會話,加深上下級的關係。
“這事就如此定下,堅忠你臉上的傷得好好清理,一旦染了外邪便要大費手腳,這幾日你便不要做其他事,好好尋一處宅子修養。”
“大人,這點皮外傷不打緊,城中諸事繁雜,周局長亦安排下許多緊急事務。。。”
“事情永遠都緊急,但不值得傷我大將,周世發那裡本官會跟他打招呼。”
吳堅忠堅定的臉上有些許感動,他不善言辭,站起來行禮後便離開。
陳新馬上從桌子下拿出董漁剛整理的平度州繳獲清單,一遍遍看上面的數字,兩眼發出貪婪的神光,這時外面的副官進來遞上劉破軍發回的軍情。
“劉破軍說什麼。”陳新眼睛都沒擡,依然看着繳獲清單。
“他說叛軍在昌邑城外停下了,濰水上面的幾座橋被叛軍燒燬,他打算紮營後尋找合適地方渡河。”
“嗯,知道了,回信讓他記住我給他交代的計劃,別的沒有了。”
副官看他全神貫注,悄悄退了出去。陳新看了許久,終於仰躺在椅背上,得意的喃喃自語道:“李九成孔有德,我代表人民感謝你們,請你們繼續發揚,去青州府實現你的人生價值。”
PS:注1:總黃之民而計之,農十之三,士與工十之二,商十之五
注2:平度州耕地面積爲二百三十九萬九百二十五畝,前文兩千萬畝是計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