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上發出一聲震動全城的巨響,一顆炮彈高高飛過北門城牆,打中了水城的南城牆。李九成頹然坐在城中心的鐘樓頂層,心中既懊悔又害怕。
從發現文登營之後,他馬上派出家丁四處尋找那些將領,收攏了一批兵力從東西城牆、草橋和登州橋同時攻打鎮海門,誰知道那些文登營的人在北城大肆縱火,從城內士兵只能一邊滅火一邊前進,被拖延很多時間,使得這兩條線路幾乎都沒形成壓力。
而兩側城牆正面狹窄,東西兩面城牆的將領在心急下只帶上士兵就出發攻擊,卻在幾處牆壘前被連續擊退,在最後眼看要攻下時,被趕到的文登戰兵打得崩潰,文登營戰兵順着城牆一路進攻,把整個北面城牆全部佔據。
等到東西門的將領調動來火炮,對方也將北門的火炮架好,對準了城牆拐彎處,所有士兵都絕不願意再從城牆進攻,現在只有東西兩門炮手對着北面城牆發動一些毫無準頭的炮擊,攻取鎮海門卻沒有了希望。
在吳橋起兵時李九成的野望並不大,他希望通過一次兵變招撫,將買馬銀的事情抹平,但後來攻城略地出乎他意料的順利,山東各城皆不堪一擊,他漸漸在叛軍中建立起了威望,自己的慾望也高漲起來。
從起兵開始,文登營就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塊巨大陰影,雖然他口中對文登營並不懼怕,但他心中很明白文登營的戰力,他在崇禎三年底去文登的時候就對這支軍隊十分震驚,他們並不同於家丁的兇悍,更類似於一種木偶人般的形象,但偏偏這些木偶人仍然讓李九成感到害怕。
昨晚攻下登州那一刻,李九成認爲自己已經擺脫了這個陰影,現在不過一天的時間,他就從天堂跌到了地獄。發現城牆被阻攔後,他將收攏的近千人投入到鎮海門大街。希望乘着對方剛入城立足未穩之際奪回甕城,誰知隊伍被對方一個衝鋒打得丟盔棄甲,臨時召集的隊伍編制混亂,亂民和士兵都在其中,連最前排也是良莠不齊。少量的精銳家丁和抽調的炮兵都被驚慌的潰兵席捲一空。亂兵自己踩死踩傷的都有數十人,他們一路逃過草橋,驚慌中完全逃散,連帶着後面正要聚攏的士兵也不見了蹤影。要在夜間去收攏這樣一支亂兵是不可能的。
南門的孔有德往密神山派出七百援軍,走到半路就遇上了文登營的攻擊,七百人在黑暗中潰散,孔有德不敢開門,潰兵有些在城門外叫罵。有些則躲在黑暗中不敢出聲,更多的是慌不擇路往西門方向跑了。
這兩次重大損失讓李九成手裡只剩下不到五百人能調動,其中還有上百的亂民,在與文登營這樣的對手交鋒中沒有任何戰力可言,鎮海門的那次大潰敗也影響到了這些人的士氣,李九成不得不讓家丁嚴加看守。
對李九成打擊更大的,便是他完全喪失了起兵以來的信心,對上山東標營入砍瓜切菜的遼兵在文登營面前毫無還手之力,每次剛收攏人馬就被擊潰。不論是開始階段那些少量精銳的層層阻滯,還是後面的正式交鋒,都體現出了巨大差距,李九成在心中對文登營的畏懼已經超過了建奴。
陳新在密神山心神不寧,他哪裡知道這李九成如此不堪。甚至根本沒有了出城進攻的打算,李九成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文登營乘夜繼續進攻。
樓梯板上咚咚聲響,李應元和耿仲明出現在樓梯處。李九成落寞的表情馬上換成了冷峻。
“李大人,咱們只蒐羅到兩百多人。末將派家丁又去抓人去了。就是,這東門和南門外邊一會吹號一會打槍。也不知他們到底要幹啥,這些兵要不要派去固守那兩門。”耿仲明滿頭大汗,語氣焦急中帶着驚慌。
“驚慌什麼,咱們還有數千人,那文登營總數也不過四千,他們剛剛趕到,又沒有器具,如何能攻城,都給老子定下心來。應元你去傳令,讓東西門把紅夷炮對準北牆打,與北牆拐彎處架上幾門大將軍和弗朗機,他文登營能這麼幹守住,咱們也能守得住,老子不信他文登營能擋住炮子。”
李應元答應一聲,卻沒有馬上走,臉上滿是擔憂的看着李九成,李九成看他一下,眼神中難得的出現一點感情,但轉眼又隱去,他站起身來,鐘樓下的登州依然混亂,東西南三面的街巷之中隨處可見有火把晃動,哭叫喊殺聲隱隱傳來。
他對兩人低聲道:“別用那些城裡的營兵和亂民了,你們各自去召集自己的老兄弟,天亮後先固守畫河以南的地方,多拉些炮到街,堵住那些大路,他陳新想把老子一口吞了,老子也得讓他掉塊肉,耿仲明你負責守草橋,孔有德守南門,王子登和陳光福守西門,我的人在鐘樓三面接應。”
方纔領兵攻擊鎮海門大街的便是耿仲明,因爲李九成不斷催促,耿仲明接收了人馬便立刻發動,其中很多士兵來自不同叛軍所部,又沒有原來的軍官統領,所以他的組織是很混亂的,前鋒損失慘重後引發的大潰敗之猛烈,讓他心驚膽跳,若非幾名家丁拼死護衛,他恐怕也會被潰兵踩死。
他此時想起仍是心有餘悸,沉默一會後對李九成說道:“大人,南門和北門都是大敗,眼下城中兵卒要麼繼續搶掠,要麼就想出城跑路,陳光福方纔就在西門趕走一羣,總之是人心惶惶,那文登營真。。。真是兇悍非常,比之建奴也不差分毫,咱們軍心不穩,這麼守着終究不是法子,要不要去問問陳新,他到底要啥東西,是不是承諾給他的分潤沒到手,讓他動了怒。”
李九成冷冷一笑道:“你以爲陳新要的是那點好處,那咱們就是繼續上了他的當,況且,誰說咱們沒法子。”
“這,請大人指點。”
李九成掃視兩人一番,他本不打算說出來,但耿仲明現在的表現十分惶恐,他必須安撫這些關係鬆散的屬下。
“孫大人不是在縣衙關着嘛。他現在仍是登萊巡撫,咱們原本是他屬下,登州眼下出了大亂子,陳新又是他對頭,他若想保命。便該懂得減小城中的危害。本將現在就去跟他談談。。。招撫。”
耿仲明和李應元呆了片刻,同時露出欣喜之色,站在孫元化的角度,招撫這城中近萬的亂兵亂民確實能減少他的罪責。因爲只有一天時間,他可以把丟失城池說爲城中有人作亂,隨即便被他平息,連帶着吳橋兵變的叛軍也一同招安了,這樣一來。即便登州損失慘重,他至少沒有喪城失地的大罪,以他在朝中的人脈,是可能保下命來的。只要孫巡撫承認招撫,那這些叛軍全都又變成明軍,陳新便沒有了攻擊他們的理由。
所以兩人也認爲,李九成這一招緩兵之計有很大勝算,至少能拖延一下時間,讓他們有時間整合城內的遼民和亂兵。重新組織起來。
李九成在兩人敬佩的注視下感覺恢復了不少信心,他對兩人道:“耿參將,應元,你們按本將方纔所說去傳令,我該去見孫大人了。”
幾人下樓後分頭行動。耿仲明帶着幾個心腹家丁到路口轉往北面,這裡有幾百名叛軍膽戰心驚的分佈在街道兩側,作出防禦草橋的樣子。
耿仲明離開李九成之後臉色又從欣喜變得陰暗,家丁頭子看他一直不說話。低聲問道:“大人,李九成有啥說的。咱們真還要和文登營幹仗?”
“他以爲拉出孫元化就能脅迫陳新,也不看看那陳新是啥人,他的人馬是如何來的,你以爲文登營真是碰巧今日趕到,他必定用寧海州的分兵吸引李九成的注意,然後在棲霞伏下大部人馬。他能一老早在城中部下如此多人馬,又在臨變之時買通王秉忠,等咱們破城才發動,要多深沉的心機,他要的絕不是四成的分潤,若本官所料不差,水城中同樣有他人手,作爲丟失鎮海門後的應對,現在水城有呂直,寧海州有王廷試,登州打成這副模樣,誰看不出孫元化鐵定下臺,這兩人都能代替孫元化主持登州大局,孫大人那個巡撫名頭現在連老子都嚇不住,能嚇住陳新這混蛋?”
家丁頭子雖然性情兇悍,但一天的仗幹下來,也沒了絲毫脾氣,他吞口口水道:“那咱們可咋辦,打不過文登營這幫人的,可惜剛搶了那許多銀子,可別轉眼就給文登營搶跑了。”
耿仲明臉色嚴峻,眼珠不停的轉動,湊過來對家丁頭子吩咐道:“你走冰面繞過草橋,去北面尋陳新的人,把李九成的打算告訴他們,然後就說本官是被亂兵所迫的,現在希望反正,那陳新有什麼條款,儘管先答應下來,天明前一定要回來給我回話。。。”
。。。。。。
兩名揹着背旗的塘馬無奈的站在登州水城振揚門外,城門依然緊閉,上面的水營守兵和一些正兵營的南兵在牆頭張望,他們不敢打開城門,因爲他們不能確認這裡的塘馬確實屬於文登營。
昨晚開始的登州戰亂讓水城守兵心驚肉跳,這裡的士兵大多來自水營,同樣的貪腐橫行,陸戰的戰力幾乎沒有,人心惶惶之下有不少人從人少的東西兩面城牆縋下跑了,呂直在城頭出現了兩次,不停張望北門的戰況,他只以爲是守城的登州兵和叛軍惡戰,後來又有一支人馬進城,讓他完全弄不清楚是什麼狀況,心情更加惶恐,只下令官兵緊閉城門,無論誰叫城都不要開。
雙方僵持之時,張東的身影從夜色中現出,他帶着兩個行動隊隊員,下午之後他便不斷指揮城中的隊員層層阻截,精神高度緊張,最後時刻也親自參加了防守城梯的作戰,戰兵入城後他又不停給各部主官講解城內形勢,幫着部署防禦,好容易休息一下,馬上又被調出城來。
此時他滿臉黑灰,血跡斑斑的右臂捆了棉布吊在肩上,他過來後低聲問了兩名塘馬情況。
一個塘馬下來輕聲回道:“呂監軍一直沒有過來,城兵說他們不敢給咱們開門,鎮海門都打成這樣了,他們有啥懷疑的,做戲能做成這樣不成。”
張東疲倦的搖搖手,讓手下拿過火把,正要到振揚門前,忽然想起一事,到路旁單手抓了些積雪,往臉上一通亂抹,然後對手下問道:“看得清臉沒有?”
行動隊的手下點點頭,這次張東在登州的表現十分搶眼,所有參加行動的情報局人員都對他充滿敬佩。
張東把手抖動兩下,拿起火把走到城樓下,對城上喊道:“在下是陳大人蔘隨,曾在身彌島見過呂大人,請呂大人說話。”
城樓上一個聲音回道:“呂大人在府中,他讓我等無論是誰都不得開門。”
張東自然不信,從容道:“你去轉告呂大人,就說文登營陳大人很快會過來,請他出來一唔,有要事相商。”
上面的水營軍官聽說是陳新要來,口氣馬上變了道:“那兄弟稍等,我這便去尋呂大人。”
他話音剛落,呂直的聲音就在城頭響起,“陳參將來了,快快,讓他來門前。”
張東微微一笑,他猜測呂直便在城樓,只是躲起來要看清情況,當下吧火把貼近一些,擡頭道:“呂大人安好,小人奉陳將軍將令,要先確定大人安全。”
牆頭探出一個小宦官的腦袋,他望了一下,記起在身彌島確實見過這個張東,又把頭縮了回去,然後兩個城碟間伸出一面盾牌擋住外側,呂直終於從盾牌和城牆的縫隙間露出面孔,他自己提着一個小燈籠,臉上滿是激動的問道:“水城一切安好,陳將軍可是真的來了?還有多久能到啊。”
張東立即跪下行禮,呂直讓他起來後,張東仔細看看牆頭其他人的神情,沒有任何異樣,他確認水城安全後,用兩手把帽子扶了一下。
陳新的聲音馬上從牆外的黑暗處響起,“呂大人,屬下救援來遲,累大人受驚,罪過罪過。”在十多名中軍衛隊的簇擁下,陳新步行來到城門下,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周圍的幾名衛兵拿着盾牌,警惕的注意着城頭的動靜。
“陳將軍啦。。。”呂直手中的燈籠都抖動起來,要不是旁邊小宦官扶着他,恐怕已經軟倒在地,他從昨晚就開始擔驚受怕,雖然他在己巳之時曾經提督內城九門,但水城城周才三裡,高度和寬度都不足,根本無法和京師的城防相比,現在終於放鬆下來,連忙對左右道:“快,快開門,快讓陳將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