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勞是帶頭反對蕭如薰遷移駐地計劃的那個小部落的頭人。
他從出生開始,部落就已經駐紮在了南邊靠近海岸的一塊區域,而且據說原來是住在內陸地區,後來被莽應龍趕到了這裡,纔在這裡定居下來,當時的人口被打打殺殺的只剩三四萬,花了幾十年的功夫人口也就七八萬,是個比較小的部落羣。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家的民族沒有這句話,但是也知道這樣做,既然靠在海邊上,那就靠海吃海咯,大海是個無法開發完全的寶庫,慷慨,富有,總是會在部落最需要的時候施捨給部落最需要的食物,魚蝦蟹等等足以飽腹的食物。
所以就算人口少,耕地也少,但是這個小部落也還生活的不錯。
後來莽應龍一統緬甸,然後對外擴張開始,不少族人被逼着成爲了他們的雜役兵,基本上去了就是九死一生,能活着回來的寥寥無幾,扎勞在身爲上一代頭人的父親的教導下也明白,這就是莽應龍政權的可恨之處,割羊毛,看哪個部落發展的不錯就割一把,不給他們成長到足以威脅政權的地步。
但是這種割羊毛的手法當時還算溫和,伴隨着莽應龍的成功,當時出現了不少西洋人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這些人有些從別的地方來,有些坐着船從海上來,帶着些部落裡的人從沒見過的精巧東西和大家做生意,交換產品,其中就有火槍和火炮,就這樣,靠海邊的部落成爲了中央政權之外第一批和外界有交流的部落。
扎拉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所以,他對於世界的理解並不膚淺,相反,他懂一點葡萄牙語,可以和葡萄牙的商人做簡單的交流。
部落發展的很快,莽應龍大概是年紀大了,心也軟了,手段也不如從前強勁了,莽應龍去世前四年左右,是各大部落發展的黃金期,也就是在這個期間,扎勞的部落發展到了超過十萬人的人口數量,一度非常繁榮。
可惜這個短暫的黃金期伴隨着莽應龍的去世而結束,莽應龍的繼承人莽應裡功勞大,威望高,剛一登位就掌握了實權,不用任何鬥爭,他的手段比起莽應龍全盛時期還要殘酷,各大部落遭遇到了殘酷的剪羊毛行動,四年黃金髮展期積攢下來的財富人口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被剪的七七八八。
扎拉的父親也被迫帶着三千多族人男丁成爲了莽應裡的僕從軍,自那以後一年未曾見面,一年以後,父親的屍體被存活下來的一百多名族人帶了回來,從那一天起,扎勞正式成爲部落領袖。
大概是出於某種意義上的歉疚,或者是不想逼迫得太狠以至於造成部落聯合造反,那以後,莽應裡對待扎勞的部落就稍微溫和一點了,也沒有逼迫扎勞成爲僕從軍的跡象,然而仇恨的種子一旦埋下,就不會停止生長。
扎勞通過和葡萄牙商人的交易,分批次購買了火槍火炮和各式武器武裝自己的部落,這是莽應裡所想象不到的,這個時間段裡,莽應里正在和暹羅展開第三次第四次戰役,無暇關注小部落們的發展,所以幾個沿海地區的部落都發展的不錯,而且發展出了除了中央政府之外的火器部隊。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扎勞認識到了部落的弱小和發展強大的必要,以及海洋海路對於部落發展壯大的必要性,有了海洋,就能和外界交流,就能有源源不斷的火器流入,就能持續戰鬥,也不怕餓死,這是靠近海洋的優勢所在,而一旦離開海洋,斷絕了和外界的交流,發展就會停滯,就會止步於當下無法更進一步,這是扎勞所無法接受的。
所以當他聽到蕭如薰的想法,想要讓沿海部落全部遷移到西部溫暖的內陸地區居住之後,大概也意識到了明朝政府的想法,無非是便於管理而已,但是對於扎勞來說,這是放棄讓部落發展壯大的唯一辦法,這是讓部落永遠成爲肥羊任人宰割的做法,他不想繼續下去,他受盡了欺凌和壓迫,不願意再次承受了。
他拒絕了明軍提督的要求,帶着五六個志同道合的海邊部落的頭人一起離開,路上,六個部落歃血結盟,共同進退,如果明軍真的敢攻過來,就一起抵抗,絕對不讓明軍好過,他們認爲明軍遠道而來,已經十分疲憊,厭戰心理嚴重,不願意再次開戰,明政府爲了樹立在當地的仁義風範,暫且不會明目張膽地動兵。
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準備,防禦,甚至是聯合在一起逼迫明軍不得不妥協。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大家聯合在一起,你還真敢和當地所有部落作對?大家都有姻親關係,打一個得罪好幾個,明軍不會那麼沒有理智。
六個部落回去之後就整兵備戰,一副誓死保衛家園的樣子,爲此還做了動員演說,把族人的戰鬥情緒都煽動起來,準備拼死一戰,結果六七天沒消息,派去偵查的人說明軍都在大營裡休息,壓根兒沒有動過,這一來,族人們的情緒都萎了。
扎勞自己也覺得奇怪,難道說,明軍根本就不打算來打?自己當面甩了明軍提督的面子,一向好面子的天朝上國居然忍了?
帶着疑惑的情緒,扎勞讓族人們休息了,自己帶着常備軍在部落警戒,又過了三天,發現仍然沒有明軍的動靜,他就更加奇怪了,但是奇怪歸奇怪,警惕心則降低了一些,下令一部分戰士回到生產地去收穫糧食,自己帶着剩下的人繼續警戒。
第十一天,扎勞的老丈人,一個內地部落的頭人那昂帶着一些酒肉和幾個隨從來到了扎勞的部落,對於老丈人的來臨,扎勞自然是歡迎的,不過聽聞了老丈人的來意之後,扎勞則多多少少有點詫異。
老丈人是來給明軍當說客的。
“蕭提督那邊都已經說了,只要你們願意遷移,哪怕是多給一些俘虜和銀兩也是可以談的,蕭提督那邊不願意再次起戰端,剛打完仗,蕭提督願意建設這裡,而不是毀滅這裡,扎勞啊,你不要太氣盛,不要覺得聯合在一起和大明對着幹能有什麼好處,你看看莽應裡你就知道了。”
扎勞喝着老丈人帶過來的酒,吃着老丈人親自烤的肉,面色很平靜。
“咱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暫且不說,搬移要多少時間多少錢,重新建設又要多少時間多少錢?這裡我們建設完了,又給大明拿去用,他們自己不想出力,就要我們主動搬遷走,哪有這樣的好事?”
“所以不是給我們補償了嗎?兩千個緬人啊!這是小數目嗎?你怎麼就看不明白呢?大明是天朝上國,軍隊是王師,是講道理的!”
老丈人苦口婆心的勸說着。
“不是這個道理啊!咱們在海邊能和洋人交流,能和外國人交流,能知道很多新鮮事情新鮮玩意,就好比這些火槍火炮,要不是咱們在海邊能和洋人做生意,哪裡有得到的機會?現在他讓我們住到內地去,我們不就失去了這個渠道嗎?我們就會停止發展的,到時候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給人欺負,只不過欺負人的變成了明國而已!”
扎勞也苦口婆心的勸說自己的老丈人不要被區區兩千人的好處給矇蔽了雙眼。
老丈人嘆息連連。
“你怎麼就看不清形勢呢?你根本就反抗不了大明和蕭提督,他遠遠強於我們所有人,莽應裡我們尚且反抗不了,更何況幹掉了莽應裡的大明呢?孩子啊,醒醒吧!別再做夢了,咱們人少地小,必須要隱忍,要順從,不能明目張膽的反抗!”
扎勞無法認同老丈人的懦弱。
“我絕對不會認同的,我有五個盟友,我們加在一起有兩萬多軍隊,有五十多萬族人,我們的力量絕對不是明國想得那麼弱小,他們如果來進攻我們,就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力量和我們守衛家園的勇氣!”
老丈人眼底閃過一絲悲哀,給扎勞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飲下。
“你這樣是在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孩子啊,你不要繼續執迷不悟了!”
“我執迷不悟?您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我父親死掉的的那個時候您還記得嗎?爲什麼我的父親會死?一個部落頭領,十萬人的領袖,爲什麼會那樣就死了?到底是爲什麼?!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發誓!我絕對不會重新走上我父親的老路!所以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莽應裡,我第一個站出來聯合大家不給莽應裡提供兵力和糧草,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所以我纔對明國抱有希望,認爲他會公正對待我們,結果呢?我幫助了一個和莽應裡一樣奸詐狡猾的傢伙!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不會!”
說完,扎勞覺得有點喘,喘了幾口氣,坐了下來,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酒。
“相信這些大人物,我真是瞎了眼睛!沒有誰會爲我們考慮,他們只會考慮他們自己!既然這樣,我就只能自己爲自己考慮了!我有八萬族人要我爲他們考慮,八萬族人!我絕對不會就這樣把幾十年的家園交出去!絕不!”
扎勞深深吸了幾口氣,扯開了自己的皮甲,覺得有點熱,有點悶。
“扎勞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兒子,我也一直非常看好你,認同你的能力,所以才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了你,當初那件事情,你父親對我有恩,所以他去世以來,我一直也對你照顧有加,我覺得你是能看清楚事情的,你不是那些莽撞的人,但是現在我發現,你好像和那些莽撞的人沒什麼兩樣。”
老丈人不再勸說扎勞了,似乎對扎勞失望了。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是在爲我們所有人考慮!”
“不,你沒有,你只是在爲你自己考慮,你根本不去想如果你真的激怒了大明,大明會怎麼對待你的族人,會如何對待我,你是我的女婿,你要是和大明開戰了,大明會怎麼看待我和我的十三萬族人?扎勞,你太自私了!”
“我……我怎麼是……自私?”
扎勞喘了幾口氣,站起身子,難以置信的詢問自己的老丈人:“您還不瞭解我嗎?我是真的爲了大家啊!”
這樣說着,扎勞漸漸覺得自己的呼吸有點使不上勁,腦袋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大明要想消滅掉我們,實在是太簡單了,莽應裡的十萬精銳都完蛋了,更何況我們這些人呢?而且更不要說大部分人都已經倒向了大明,我們根本不會有多少人支持,這次的抗爭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甚至還會引發大明皇帝的憤怒,從而對我們全體造成影響,這些年,我們這些人已經各自有各自的關係,撇不乾淨了。”
扎勞不理解。
“那就團結在一起抗爭啊!這樣下去我們是沒有出路的!”
老丈人搖頭。
“不,抗爭纔是沒有出路的,我們根本不能和大明相提並論,在找到你所說的出路之前,我們就會被明軍消滅掉,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出路?扎勞,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了我們所有人?”
扎勞連忙搖頭,一擡腳要走上前和老丈人理論,結果腿一軟,整個人摔在了地上,他剛想爬起來,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胸口越來越悶,腦袋越來越痛。
“我……怎麼了……我……”
老丈人低下頭看着在地上顫抖不止的扎勞,臉上無悲無喜。
“扎勞,你這個愚蠢的孩子啊,你遠遠比不上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寧可犧牲自己也要讓你活下來,你卻要犧牲全部人讓你實現你的所謂理想,你還認不清楚嗎?你是個弱者,我是個弱者,我們全都是弱者,弱者如何在強者面前尋求生存,你還不明白嗎?強者已經給了活下去的路,你卻主動尋死……”
一仰頭喝乾了最後一杯酒,扎勞已經停止了顫抖,失去了生息。
外面,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