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啊。”
安南低聲喃喃道。
他與亨利八世對視着,純淨如玉、清澈如鏡的冰藍色眸子,與那雙彷彿什麼都無所謂的、帶着虛假的溫和笑意注視着安南。
或者說,亨利八世只是在平等的注視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即使與亨利八世四目交匯,但安南仍然感覺……亨利八世所看的並非是自己。
……就像是,卡芙妮第一次見到安南時的眼神一樣。
彷彿看到的並非是“安南”,而是名爲《安南》的一幅畫、亦或是在安南背後的什麼東西一樣……
卡芙妮那異乎尋常的靈視能力,或許就是直接繼承於亨利八世的。
而亨利八世“什麼都知道”的異能,或許就是因這種靈視而誕生的。
事到如今。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爲什麼亨利八世對自己的子女如此冷漠,卻對自己如此熱切?他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王國的存續,又爲何要對安南示好?
他這不是畏懼老祖母。
而是因爲他對安南本人感興趣。
——安南與亨利八世,是相似而相反的兩個人。
就如同是鏡子裡外的鏡像一樣。
沒有反轉的冬之心與生而知之的杯中兒……同是從小感受不到來自父母的“愛”、同是王國唯一的繼承人,他們兩人最後竟是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你或許應該在之前找我大哥談談。”
安南沉默了許久,才低聲答道:“我現在……或許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畢竟他的冬之心已經被反轉了。
而他之前的記憶,也已經被完全清空了。
或許曾經的安南……在失去記憶之前,能夠與亨利八世達成某種共鳴。但現在的他,已經與幾年前完全不同了。
沒有那段時期的記憶,就不存在依託於記憶誕生的人格。
說來也怪。
以安南的風格,原本不應將這一切和盤托出。
而是該應和着亨利八世的話頭,試圖刷一下對方的好感、再從中攫取些許利益。
但不知爲何,唯獨在亨利八世面前,唯有在這個話題面前……安南不想撒謊。
他的本能,讓他必須直視這個話題、必須重視亨利八世——就如同亨利八世對安南的重視一樣。
然而面對安南的說法,亨利八世卻只是溫和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明白你什麼意思。
“但你是否記得過去的事,這並不重要……那就不是與我有關的‘鏡像’了。”
“……鏡像?”
這個奇怪的詞讓安南怔了一下。
他知道,亨利八世並非是超凡者,也不是儀式師。
可能會了解一些神秘知識,但他不會涉及的太過深入——一些知識本身就會對靈魂造成壓迫,沒有踏入超凡之路的了靈魂只要知曉就可能會發瘋。
但這個詞,怎麼看都與目前的話題無關。
除非……
“你猜的不錯。”
亨利八世點了點頭,發出平淡而威嚴的聲音:“就在前不久,本傑明教宗曾經來見過我一次。”
他就像是精通讀心法術的奪魂巫師一般,精準的說出了安南正在想的事。
可安南卻完全沒有感受到法術的痕跡。
而且……本傑明?
他怎麼會與這件事有關?
既然提到鏡像的話……那可能與“鏡中人”有關了。
安南微微皺眉,突然發問道:“如果說,我與您是‘鏡像’,而我又與其他人是‘鏡像’的話……莫非我纔是儀式的中心?”
“是的。”
亨利八世應道。
“而您僅僅只是儀式的組成?”
安南再度追問道。
看到安南在聽到“本傑明”的瞬間,就能察覺到這個程度,亨利八世不禁欣慰的笑了笑。
他只是平靜的說道:“那是自然,安南陛下。
“——【衆神即從光界而生,自知輝光生於鏡中、落於虛空。】【第七曜之光從未落於凡世】,【沒有同等分量的‘鏡子’化爲卵鞘、真正的光是不會從光界降臨的】。”
亨利八世這三句話中都帶有些許奇妙的韻律。
安南僅僅只是聽到,就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彷彿都變得沉重。如同半滿的水袋中置入了頑石,使得水袋變得沉重了的同時、也讓名爲“神智”的水面隨之上升、直至滿溢。
如今安南已經非常熟悉了……
——這是神秘的“重量”。
他完全接受了這份重量,意味着亨利八世自此,將這份神秘知識授於自己。
但是,如果是光與鏡的知識……
安南意識到了什麼。
“那麼,陛下……如果您知道的話、如果能告訴我的話。”
安南微微皺緊眉頭,認真的詢問道:“【我】——是什麼?”
“你是【天車】。”
面對這個近乎哲學的問題,亨利八世卻是沒有任何遲疑的答道:“‘昇華儀式’所召喚的偉大之物,超凡者最後所見到的輝光、神靈最初所見到的輝光。
“你或許是天車御手,也或許是天車本身,甚至或許只是光之一曜而已。但你究竟是什麼,並不取決於過去,而取決於未來。”
——果不其然。
如同他的孫女卡芙妮一樣……亨利八世也是個神神叨叨的傢伙。從這點來說,卡芙妮纔是唯一的、完美繼承了亨利八世才能的人。
而且亨利八世的靈視,甚至遠比卡芙妮更加敏銳。
卡芙妮所看到的,是安南靈魂的本質——他從薩爾瓦託雷的鏡中所看到的,具有實像的存在。
可亨利八世看到的都不是人、甚至都不是某種東西,而是某個概念。
他甚至能看到安南的天車之書。
不過,“孵化光”?
……他難道是想要幫助自己嗎?
可這對於亨利八世又沒有什麼意義。
或者說,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纔對……
——是因爲本傑明對他說了什麼話嗎?
安南想到這裡,沉默了一會。
他轉而開口詢問道:“那陛下您對我這邊,還有什麼需求嗎?”
“有。”
亨利八世點了點頭,立刻嚴肅了起來。
他以與之前的和藹態度完全不同的,近乎不容置喙的堅定言語,答道:“記住,一定要來我的葬禮。而且要以‘凜冬大公’的身份來……你可以跟諾蘭說。
“我將於四日後死亡,葬禮就在下週日。這很重要,一定要來。”
“……好。”
安南沒有詢問原因,只是點了點頭。
這對他來說,必然會產生許多麻煩。會讓許多人變成他的敵人,會暴露安南的位置、讓他的敵人摸到他的行蹤。
——可那又如何?
安南知道自己的確是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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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去便是。
隨後,安南甚至沒有向國王告辭,就沉默的拉着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卡芙妮離開了。
在他們身後,亨利八世微微笑着、平靜的看着他們。
卡芙妮被安南拉着,即將離開大門的時候下意識的回頭望去。
不知是否是錯覺……
卡芙妮總覺得,國王陛下的這個笑容,與幾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安南時的笑容……十分相似。
——但是,那絕不是同樣的笑。
卡芙妮突然想起來了,當時安南曾對自己、亦或是對他自己念過一首詩。
那是凜冬一位詩人曾寫下的詩,對於當時的卡芙妮來說,她根本沒有聽懂。
但她卻將內容牢牢記了下來。
那段詩是這樣的:
“我終有一天會落入深淵。
“我的身軀終被焚盡,牙齒腐爛,皮肉溶解。
“——但在那之前,我將於光同行。”
……原來如此。
他並非是給自己念,但也不是給他念……而是通過自己、念給未來的安南……
卡芙妮終於意識到了,安南與亨利八世決定性的不同之處。
亨利八世的眼中,從來不存在任何人。
而無論是過去的安南、亦或是現在的安南,他的眼中永遠是他人。
安南的眼中,永遠閃耀着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