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亨利八世將手中厚重的書本輕輕合上。
安南瞥了一眼,發現封面上用花體字寫着《高階埃靈語——詳論音節對儀式的特殊意義》。
這算什麼?
……活到老學到老?
亨利八世擡起頭來,笑眯眯的看向安南,伸手示意安南坐在自己身邊,但同時卻是一言不發。
於是安南便識趣的開口。
他沒有向國王行禮、也沒有向他致敬或是客套。
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的書,輕聲道:“您這是,在研究埃靈語嗎?”
“是啊,但是有一些龍語註釋讀不通。你能過來找我也真是太好了。”
“——我想您找我來,不是要和我閒聊的吧。”
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被動之中,安南果斷將之前的話題強行打斷。
亨利八世卻並不生氣。
他只是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卡芙妮,又回頭注視着安南、饒有興趣的問道:“明明是你來找我的吧?被小卡芙妮帶來見我……不是嗎?”
在亨利八世提到卡芙妮的時候,安南清晰的感覺到卡芙妮的手顫抖了一下,低下了頭。然後有些怯生生的悄悄鬆開了安南的手。
安南沒有回頭看卡芙妮。
——卻是直接反手一抓,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卡芙妮渾身一震,有些訝異的看向安南。
但安南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平靜的看向亨利八世:“您早就知道,我今天會跟着卡芙妮過來吧。
“既然我如今的行動,仍然在您的計劃中……那自是您找我來的。”
“算不上是什麼計劃……”
亨利八世微微一笑,聲音平緩中卻極有感染力:“我把你的身份公佈出去,就說明我對你是沒有惡意的。無論腓力是否想對你做些什麼,無論伊麗莎白在計劃些什麼。只要你的身份被我親自亮出來,你就安全了……不是嗎?”
——的確如此。
畢竟安南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他國王室。
作爲老祖母的直系後裔,安南直接受到老祖母的庇護。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傷了安南、迫害安南或是對安南不敬還情有可原……只要安南不死,老祖母也不好跨國執法。
但在安南的身份已經被公佈之後,任何對安南有敵意的人,都會在冬天落雪時遭遇老祖母的復仇。
老祖母向來是很記仇的——龍對於時間的概念與常人並不相同。
對於眯一覺就是幾年、十幾年的老祖母來說,她打打精神、連着清醒個三四十年也是很正常的事。
畢竟老祖母的庇護月是十二月……每年冬天的落雪,對她想要殺的人來說都是完全致命的。
——有本事你就在十二月的時候永遠別出門。只要出門就直接下暴風雪,雪花落在你身上就讓你立刻變成冰雕。
老祖母復仇,並非是以天、以月爲單位的。她守個十幾年、幾十年都很正常……如果等人老死了也沒找到機會,就會對他們的後代下手。
父債子償此乃“傳統”;護短也是“傳統”,血親復仇亦是“傳統”。
在老祖母認爲可以結束之前,她永遠不會停止報復。
——沒有人想要招惹這樣的神、除了瘋子。
老祖母可是出了名的不講理。
因此安南的身份被公佈後,他在諾亞的人身安全就得到了完全的保障。
而且因爲是國王親自公佈的,那些人想要強行分辯“我不知道這件事”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非常感謝。”
安南沉默了許久,還是低聲致謝。
他隨即又立刻發問道:“但您這是……?”
……完全清楚腓力和伊麗莎白要做什麼嗎?
“我雖然一直待在這裡,但我知道的很多。遠比他們表現出來的多。烏鴉永遠忠誠於王冠,即使王冠已然生鏽、暗淡無光。”
亨利八世輕輕嘆了口氣,平緩的說道:“無論是腓力與腐夫教會和小烏鴉的關係,還是伊麗莎白在軍隊、學校和我的近衛軍中動的小手腳……以及瑪格麗特和丹頓的事,我都知道。
“——當然,也包括卡芙妮與你的事。”
“……那您?”
這倒是真的讓安南有些訝異了。
他之前就以爲,亨利八世或多或少應該知道一些……但也沒有想到他竟然知道的這麼全面、這麼多。
可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可爲什麼……他完全不做?
“因爲我已經快要死了,安南……陛下。”
亨利八世平靜的敘述着。
“可我明明看您的狀態還很好……”
“與那無關。我身爲‘杯中兒’,只是一個臨時替代品而已。”
老國王笑了笑:“無論是與凜冬的領地戰爭,還是與地下那羣人的合同、亦或是與教國的外交……我處理的再好,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我並非是自然出生的人類,而是持杯女的力量所造的,用來延續王室血脈的‘杯中兒’。一個用來過渡,延續血脈的工具罷了。
“我的父親,當年就是如此選定的——我只能活到六十五歲,就必須將王位讓給我的孩子。哪怕我的壽命足有九十八年……也是一樣。這是爲了因爲我過於長壽,隔代繼承王位時產生的政治動亂。”
亨利八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不知是憐憫還是嘲諷的微笑:“是的……我的父親在忌憚我、畏懼我。他給自己唯一的孩子在出生之時,就纏上了折損壽命用的咒縛——僅僅只是爲了王國的延續。”
“……”
安南沉默了。
面對亨利八世的言語,他一時竟不知如何迴應。
是應和?是反對?是安慰?是鼓勵?
——但這些都毫無意義。
“所以……您並不愛自己的孩子?”
過了許久,安南緩緩問道。
聽到安南的話,亨利八世露出一個欣慰的、屬於被理解者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如果你所說的,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愛……那麼,是的。”
他承認了下來。
“有人曾說,‘杯中兒’沒有感情。他們或許是對的……真相是,杯中兒甦醒的太早了。
“人類有着喜愛嬰兒的本能。而嬰兒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善意與愛,就自以爲是世界之王,就敢於將意識的觸角向外延伸。他們會將這份善意與愛儲存起來,作爲與他人相識、相知、相愛時所燃的柴薪。”
老國王緩緩說道:“但杯中兒還在杯中的時候、在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神智、能夠聽到所有言語。而人是不會對尚未出生的胎兒有所避諱的。
“是的,或許是持杯女的惡作劇、又或是恩賜……他們在杯中的時候、在出生之前,是能夠聽懂一切言語的——只是在出生之後,又會失去這項能力。
“也就是說,在他們感受到‘愛’之前,就已經被人間的慾望之血所浸沒。他們只能從自己的‘父親’或‘母親’那裡感受到虛僞、慾望、厭惡和遺憾……隨後纔是表露在外的‘愛’。
“杯中兒根本就不是生命的延續——只是生命的複製。任何人在見到自己的杯中兒時,都會本能的產生厭惡之情,因爲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嬰兒、正是他們人生失敗的證明……
“人造之物,可懂人愛?真是笑話……從出生開始就未曾感受過愛,又如何去愛人?”
亨利八世望向安南:“對於我的父親來說,我是他的延續;而對於我的諸多孩子來說,他們又是我的延續。就算被殺又如何?被毒死也無所謂,互相殺戮也罷。思維被控制,也與我無關。
“這並非是報復,只是陳述。
“既然我的父親只是將我視爲延續王國與王室血脈的工具,那麼我就無需對此之外的事表達觀點——這當然也符合他的意見。
“如果是腓力或是伊麗莎白來見我,我肯定會躺在牀上、裝出一副高燒糊塗的樣子。但你與他們不同,你並非是我的後代、所以我見到你的時候,沒有必要提防、僞裝。
“反正今年已經是我生命的第六十五個年頭,下週三就是我離世的日子,什麼都和我沒有關係了……隨他們去做吧。因爲我對他們沒有‘愛’可言。
“對我來說,他們還不如一本書更有趣。”
他口中說着與常理相悖的言語,但卻絲毫沒有任何遲疑。
安南完全理解了。
亨利八世對諾亞王國和自己子女,根本沒有絲毫的“愛”可言。
他的心中只有恨、責任和漠然——對於複製了自己的生命、又將自己的壽命約束的那位“父親大人”的恨、對束縛着自己生命的“王室”與“王國”的責任,和對自己與子女未來命運的漠然。
他不是不懂愛。
——而是無需去懂。
也不想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