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誰把那賤婢救下了?!”
隨着“砰通”一聲碎響,楊氏拍案而起,豎着眉頭瞪着眼,凶神惡煞直衝底下篩糠一般的僕嫗。
“是瑩陽真人,老僕已經解釋是奉娘子之命,但真人竟然說……不僅如此,甚至真人身邊那婢侍,險些將姜媼掐死……”
又聽轟然一聲巨響,楊氏胸膛起伏,身前的一方膝案,已經被她推翻,十多盞盛放各種名貴香料的瓷碟摔落滾碎,似乎這樣還不能發泄心頭怒火,又抱起一個花樽,重重摜倒:“她以爲她是誰,還以爲有德宗帝撐腰不成?一個終身未嫁拖累孃家之累贅,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莫說是他,便是豫王,看着光鮮,實則朝不保夕,若非我楊家……”
瑩陽真人這時不知楊氏多麼火冒三丈,她正在教導賀佶:“棠棣並沒犯錯,只因楊氏與你不合,故而遷怒於她,她到底是你乳母之女,已經被楊氏刑傷顏容,若再被髮賣妓家,你可知棠棣會落得什麼境地?”
賀佶一張愁眉苦臉:“我哪裡管得着這些事,自從十叔回京,楊氏便一直糾着十嬸不放,爲這事,大父將我好大一場斥責,我都沒臉出去見人了,倘若再因一個奴婢與楊氏鬧將起來,豈非越發難堪?”
賀佶說的十叔正是賀清,十嬸當然便是柳九娘。
賀清在豫王一系排行第十,也是這一輩最末的一個,與底下一輩居長的賀佶年歲相差不遠,叔侄之間原本甚是親睦,但自從楊氏嫁入豫王府,屢常針對九娘,後來賀清帶着九娘乾脆出外遊學去了,不過自從舊歲,因豫王患疾,夫妻兩纔回長安侍疾,沒想到氣焰漸長的楊氏,針對九娘越發明顯,時常挑是生非,賀佶大覺難堪,卻實在不能壓制楊氏。
瑩陽想到這事就覺窩火:“你雖是曾孫一輩,但位居嫡長,就算家族不需要你建功立業,怎能連妻室都無法約束?你若風流荒唐,我自是站在楊氏立場,不容你寵妾滅妻,可你與楊氏成婚多年,並沒納妾,反而是楊氏……種種行爲,惡劣歹毒……”
“姑祖母,我何嘗不知楊氏傾慕十叔?偏偏卻被太后逼令着嫁給了我,我不喜她,奈何打也打不過,吵不也吵不過,連阿母都無法把她降服,我又有什麼辦法?”賀佶抱着頭,眉毛眼睛糾結得如同一窩亂麻:“姑祖母若真不喜楊氏,不如說服阿耶阿母,把她乾脆休棄了纔好,我也算死裡逃生!”
瑩陽真人被賀佶這話噎得肝火大動,然而眼見賀佶可憐兮兮的模樣,也實在不能要求這個被長輩們有意教導得溫順的晚輩突然強硬起來,她也只能是長嘆一聲,拂袖而去,當到父母所在居院,剛好碰見九娘走了出來,只看她眼底一抹烏青,顯然疲勞得步伐虛浮的模樣,瑩陽真人大覺憐惜,上去便扶住她。
“又不是非你不可,何必如此勞累?”
九娘怔怔看了好一陣,才驚喜地喊道“阿姑”,打起精神來,笑着迴應:“十郎與九兒離京數載,未曾在祖父祖母跟前盡孝,當回長安,自是不能躲懶,昨日是我堅持陪着大母,纔會耽擱到眼下,其實往常哪裡會讓九兒一直陪護,九兒並不覺累,奈何自幼便是這樣,但凡沒睡好,弄得就像病入膏肓,彷彿受盡委屈模樣。”
“楊氏最近沒找你麻煩?”瑩陽對九娘自然不會見外,乾脆利落詢問。
九娘也不掩飾:“她能不找我麻煩?不過九兒有大母、阿家,甚至連大父也護着,十郎又格外體恤,因被楊氏刁難,反而讓九兒得了衆多親長憐惜,九兒倒是真想謝過楊氏了。”
瑩陽笑道:“九兒是真想得開呀。”
“九兒離京數載,在外逍遙自在,十郎又是千依百順,日子過得那叫愉快舒暢,竟覺天底下,就沒人比九兒更加幸運了,遭人眼紅自是必然,但既然並無損傷,那就由她去罷。”一邊扶着真人的胳膊,一邊嘆道:“就是十一妹,原本聽說她就快返京,已然是到了洛陽,可惜遇見這起事故,太后竟然立即令十一妹返回太原,算算已逾三年不見,真是惋惜得緊。”
瑩陽微微一笑:“她不入京也好,倒是入了京,我纔會爲她擔憂。”
九娘這些年,隨着賀清遊學各地,見識自然也有所增廣,自然明白真人的言下之意,笑道:“也是,今後見面機遇相信甚多,也不在此一時半刻,如今情勢……十一妹在太原至少可保安全。”
說完這番話,真人便提出讓九娘自去歇息,先去拜見豫王,豫王妃仍在近前陪伴,倒也免得瑩陽另走一趟。
不過豫王卻極度擔憂老妻太過疲勞,強烈要示王妃回去安歇,瑩陽也在一邊規勸,豫王妃到底還是被逼勸着離開,豫王剛問:“湛兒媳婦不是將近臨產,你今日怎麼有空回來?”忽然便有太后懿旨傳到,傳令的還是高玉祥,說太后要詔見豫王。
瑩陽真人急道:“家嚴自舊歲時起,因年邁體弱,早請告假,此時尚且纏綿病榻,還望高內侍呈請太后體恤。”
高玉祥一臉爲難,豫王倒反而不甚在意,只衝高玉祥微微頷首:“內侍但請稍候,容老夫更衣。”
高玉祥也識趣,立即避了開去,豫王方纔淺咳幾聲:“玉兒,你這急脾性,從今以後該當徹底收斂了。”
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旁人對瑩陽的稱謂幾經變化,只有她的父母,至始至終還是以閨名暱稱,這樣的情境本不陌生,瑩陽卻忽然熱淚盈眶,她像個孩子般的撲至榻邊,不顧一切地哭泣着:“阿耶……”
“玉兒,阿耶這一生不是沒有遺憾,而是太多遺憾,其中最最要緊則是,沒有看見我最珍愛之玉兒……沒見你遇見良人佳婿,成婚生子,我老了,你也不年輕了,阿耶知道玉兒一直以來堅持,所以阿耶從來不曾強迫你……玉兒,阿耶知道你一直以來心結,但許多事,縱然遺憾,也無法挽回了,比如,渥丹……”
眼見女兒伏身痛哭,豫王渾濁的眼底也涌起溼潤,他閉目,長嘆一聲:“我不擔心你,你雖終身未嫁,兄長眼看也靠不住了,但你阿孃仍在,還有衆多弟弟侄兒,他們雖然大多都只知享樂,但還不失道義,就算他們靠不住,湛兒與十一娘,也不會不管你……玉兒,不要哭,不要難過,我們都知道生老病死必不能免,遲早會有這一天。”
“阿耶!”瑩陽擡起頭來:“我不許你這麼說!”
豫王笑了:“你有這狠勁就對了,你放心,太后詔我入宮,一定不會是爲了殺我,只不過我已然預見到……”
“阿耶!”瑩陽再次撲向前去,她兇狠地搖頭,彷彿這樣就能阻止某件事情的發生。
“玉兒,要安慰你阿孃,要保護好你弟弟們,還有你這些侄兒侄孫,我知道阿耶是在難爲你,但是玉兒,我如今,可以信任之人已經不多了。”
因爲天氣已經回暖,縱然豫王臥病將養之室,也已半敞軒窗,正有一縷春陽,透過紗幕,金光蘊漫,可這一切,都不能好轉豫王臉上的一片死灰,他是真真正正地,已經瀕臨終途,豫王非常明白他已經相隔不遠的歸宿,然而看着悲痛欲絕的女兒,想着前途未卜的子孫,他並不甘心,甚至無比懊悔。
因爲他知道太多陰謀詭計,他知道急公會的旗號並非構撰,他甚至不僅一次想過,當初若是太子銘克承大統,今天的大周,是否不會落到如此危急的境地?
可是他當時沒有能力挽回這一切,所以他眼睜睜地看着親如手足的太子銘死去,眼睜睜地看着自家的兄長死去,他小心翼翼步步謹慎,只爲一時平安,沒有想到的是,臨老臨老,終究還是逼得他無法善終。
若有來世,但願不爲皇室人,但願不爲賀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