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義川郡王爲賀淘求情之事,並不在十一娘預料之中,她起初的推測,太后必然會借九成宮之變乾脆裁撤宗政堂,或許會放縱賀淘弒父,義川若死於賀淘之手,裁撤宗政堂便再無阻礙,甚至於一併剷除義川這個威脅。
義川若死於政變,其實對十一孃的計劃並無好處,只不過她也沒有辦法阻止賀淘弒父的愚蠢行爲,哪裡想到太后竟然意圖借政變之機考驗賀燁,不防卻讓賀燁救了義川一命。
不過憑義川之智,當然清楚不可能阻撓宗政堂的裁撤,只要南陽郡王前往說服,讓義川放棄輔政之權解救被賀淇牽連的宗室婦孺,義川必然會應同,固然,賀淘牽涉進逆案對義川而言是一個麻煩,這個麻煩卻也不是生死攸關,他大可請求太后開恩,只將賀淘暗下處死,對外則宣稱賀淘爲逆賊所害,太后既然無法將義川王治爲賀淇同謀,接受這個請求也是情理之中。
也難怪賀燁覺得困惑,因爲義川並非慈父,不可能容忍一個意圖弒父禍害他的兒子,請求留得賀淘性命,對他也沒有半點利益。
雖然賀淘是義川嫡長子,唯一合法的爵位繼承人,但就算看在天子爲義川親子這層情面,就算賀淘性命不保,韋海池也會恩許庶子繼承義川爵位,再者義川企圖的是帝位,一旦得逞,有無嫡子便不是至關重要,更何況只要扳倒韋海池,義川難道還會容忍小韋氏?將來他另娶旁人,自然不會煩惱沒有嫡子繼承權位。
是以十一娘一時也拿不準義川爲何力保賀淘,沉吟了許久,方纔推測:“既然父子不能同心,賀淘對義川而言便無作用,但他卻請求太后寬恕賀淘……或許是障眼法,或許是……殿下試想,賀淘一貫與外家親近,然而陸家因爲陸氏之死,素來仇視義川,義川力保賀淘,太后未必不會疑心是故作姿態,以爲義川真實目的是爲了籠絡陸氏一族,如此一來,太后便會對陸家深懷戒防,甚至會不遺餘力打壓,看來義川也是睚眥必報之人,他痛恨陸家挑唆他與賀淘父子反目,意圖借太后之手,報復陸氏。”
賀燁緩緩頷首:“陸氏乃清貴之族名門世家,雖因交惡大小韋氏,眼下看來是遠離朝堂,但其聲望卻不容小覷,再者如陸氏一般望族,姻親故舊甚多,韋太后意欲剷除決非易事,可一旦韋太后動意,必然會採取非常手段……就算陸氏不能對抗皇權,那些清貴之族亦會滋生不滿自危情緒,我那位叔父,這一手的確狠辣,既爲自己剷除仇患,又爲韋后樹立敵對。”
兩人一番推測,的確正中義川王的陰謀,然而他力保賀淘實爲針對陸家的事,甚至無法向他的心腹謀士啓齒,賀淘弒父爲世所不容,義川王無論如何處治都不會被輿論譴責,然而陸家畢竟是他元配妻族,當年陸氏死於非命,但確無過錯,義川若報復陸家,那便是狠毒無情,他如今大業未成,需要屬從們不遺餘力的效忠,但要是將無情無義的面目暴露,屬從們豈非會心生驚惑,擔心自己也會落得個過河拆橋、兔死狗烹的下場,人心一旦浮動,便可能會被政敵收買,這當然不利於義川王的大業。
“我會叮囑十四兄密切關注太后對陸氏一族之態度,倘若籌劃得當……陸氏一族說不定可爲殿下恩服。”十一娘道。
一旦事情向她設計那樣發展,晉王的大業便算正式啓動,收服人心在所難免,但凡義川與韋后的敵對,都有可能成爲晉王的同盟,畢竟要想成就大業,雖然關鍵在於軍事力量開僻局面,也不可能離開世家望族的支持,這個時代的輿論,其實便是掌握在這些士族手中,若不能爭得士族集團臣服,即便坐擁天下,那也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有征服了他們,即便是亂臣賊子,那也是天命所歸,才能夠穩定時局,立定正統。
賀燁雖然是德宗嫡子,但他從來都不是儲君,儘管仁宗帝崩前有意立他爲儲,然而卻沒來得及公之於衆,相反幼帝繼位,太后臨朝的遺令卻得到了包括賀燁在內的所有宗室認同遵從,他們纔是正統,縱然有朝一日賀燁有了決對實力剷除韋后位及九五,也決不可能再翻舊帳,宣稱自己纔是仁宗帝心目當中的儲君人選,他的正統地位要被天下認同,必須另闢蹊徑,而這蹊徑並無太多選擇,只有爭取人心所向。
這個道理賀燁當然明白,這些年來,有業師陸正明以及薛陸離講授經史及帝王之術,賀燁當然不會只重武勇,可是他實在難以分心於暗交士族,因此必須依賴十一娘這位“賢內助”。
於是輕輕一笑,眸光灼灼:“要勞準王妃多加布署了,如今我之重任,便是討好瑩陽阿姑,務必爭求得阿姑將愛徒允嫁。”
說完起身便走,當然也順便帶走了眼看殿下與柳小娘子相談甚歡,幾乎樂不可支的忠僕江迂。
待晉王殿下走出老遠之後,十一娘方纔回過神來——
只顧着盤算怎麼暗中恩服陸氏了,竟然忘記告知晉王,瑩陽真人已經知道了他有“不臣之心”,哎呀,晉王殿下這一去,只怕會在阿姑面前觸黴頭!
果然,當小半時辰過去,十一娘便瞧見了晉王殿下頂着一片黑雲再度折返,落座下來,直瞪着她喘粗氣,彷彿一頭被激怒的鬥牛,十一娘是極有眼色的,立即行禮以示歉意:“一時疏忽,未及提醒殿下,爲了說服阿姑答允我爲晉王妃,只好將實情告訴。”
賀燁其實並非惱怒十一娘自作主張,他當然信得過瑩陽真人決不會對他不利,只是他因爲不知瑩陽真人已經知情,打算着用花言巧語說服,結果被真人毫不留情一番數落,得到個“奸滑”的評價,害得他廢了許多脣舌,好不容易纔打消了真人的怒火,跪得一雙膝蓋都麻軟了,走起路來直打顫,堂堂晉王何曾這般狼狽過,也難怪會烏雲罩頂了。
但這時眼看十一娘如此謙恭的姿態,又格外無辜愧疚的神情,賀燁心頭的鬱火發不出來,只好暗暗摁熄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準王妃這記性可不大好,不過本王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
原是打算待得膝蓋痠痛暫緩便告辭,順便再訛準王妃一盞茶水解渴,哪知水未三沸,上清觀中便再來一個不速之客。
能被白魚放行,暢通無阻的尋見十一娘,這不速之客當然不會是等閒人。
正是邵廣邵博容。
這時雖然已經接近中秋,天氣不如前些時候一般炎熱了,卻還遠遠稱不上涼爽,邵廣顯然是一路快馬疾馳而來,額頭面頰都是熱汗,心急火燎的程度,甚至忽視了晉王在座,衝着十一娘便是長長一揖,臉上神色,竟然如喪考妣。
賀燁大訝,不知就這半日時間,外頭又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以致於風度翩翩的邵九郎這般失措,他還不及詢問,就聽邵廣竟然語帶哽咽。
“十一娘,林御史無辜,決不可能與逆賊串通,行謀逆之罪。”
原來隨着賀淇黨一一落網,御史林昔竟然也被究爲逆黨,今日被緝拿入獄了!
“我知道林御史不可能參與九成宮政變,然而當他聽信賀淇之計,參與溫嶠一案,具折彈劾毛維之時,在太后心目當中,他便已經是賀淇黨了。”十一娘沒有特意迴避賀燁,當時她處理溫嶠案,雖然不曾知會賀燁,但此事已經過去,並沒有剋意隱瞞的必要。
邵廣長揖之後,雖然也意識到晉王在側,但這時他沒有心情顧及許多,尤其在聽了十一娘這番話後更加面如死灰。
因爲他的自作主張,已經造成溫嶠六人慘死,又怎能想到林昔竟然也被他的一時魯莽連累,倘若當日不是他告訴溫嶠向林昔與汝陽王申冤,溫嶠等人不會喪命,林昔也不會因爲參涉此事而觸怒太后,利用汝陽王謀逆之罪,要將林昔也一併處死!
這都是因爲他的過錯,他纔是該死的人!
邵廣追悔莫及,再是一個長揖:“都是廣之過錯,決不能坐視林御史無辜喪命,但廣實在想不到解救之計,亦再不敢自作主張衝動行事,還請十一娘……林御史之母,因爲此事,跪于丹鳳門前爲子申冤,因不得太后詔見,割耳明志,倘若林御史無辜喪命,其母必定不會獨活,廣之罪孽何其深重,萬死難贖,可縱然廣羞愧而死,亦難抵陷禍無辜之罪,故廣跪求十一娘,設計解救林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