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餘日過去,賀湛果然不見人影,但因爲上清觀中有白魚在,十一娘就算閉門不出,對於外頭髮生的事仍然瞭如指掌,無論是韋元平領銜的政事堂力諫嚴懲逆犯,還是南陽王上書求情法外開恩,這些事都在十一娘預料當中,那麼對於參與鳳台門之變的所有逆犯在短短半月內相繼落網,幾乎無一遺漏,就更不值得驚奇了。
賀淇的所有行動既然一早就在太后監控,他的那些黨羽,甚至於收受了賄財的大小官員,又哪裡會有一絲饒幸脫身的可能?韋太后必然會大開殺戒,以震慎那些心懷不臣的賊子,同時也是對天下宣告,她的權威不容侵犯,賀姓宗室這回因爲賀淇的愚蠢與魯莽,可謂損失嚴重,只不過依十一娘猜測,那些因爲一時貪財,收受賀淇賄賂,但實際上並未參與政變的官員,也許會被太后寬饒,如此一來,朝臣們便會感恩戴德,頌揚太后仁德,怒斥賀淇一黨罪有應得,不會有人同情在這場逆案中被極刑處死的皇族宗室,更加不會有人質疑這場政變背後還隱藏着其餘陰謀。
就連當初被賀淇禮賢下士的虛僞面目騙服的士人,經此事件之後,也會徹底看穿汝陽王表裡不一的真相,想到他們險與亂臣賊子爲伍,只怕個個都會驚出一身冷汗,爲了證實自己的清白,應當紛紛呼籲重懲逆犯,所有輿論都會不利於賀淇,這纔是所謂千夫所指人人喊殺,而這些人越是膽顫心驚,擔心被賀淇牽連,當韋海池施予安撫,宣告不究無辜,這些人便越會對太后的仁德公正心悅誠服,就算日後宗政堂被正式裁撤,韋海池獨掌朝政,士人集團也再不會有任何非議。
韋海池輕而易舉地便收攏了人心,成爲這場戰役的最大贏家。
可她不會是唯一贏家。
十一娘一手拿着卷棋譜,一手將白子落下棋盤,正午時分金燦燦的日照晃過她幽深的眼底,儼然幾分志在必得的堅決。
因着這一回住得略長,瑩陽真人怎能放過十一娘這個棋弈對手?幾乎日日都要手談幾局,十一娘毫無例外的被老師殺得片甲不留,一時愁悵,於是抓緊一切閒睱精進棋藝,力求反敗爲勝。
但這日她正在專心研究這卷古時流傳的棋譜,忽聞一聲奚落:“柳十一,虧你下那一手臭棋,卻還在此自娛自樂。”
十一娘擡眸,便見柳陌花衢間,走來身着烏衣的男子,冷利的眉眼,鋒銳的面廓,身後跟着那個點頭哈腰的宦官,正對着她笑出一臉褶皺。
於是施施然起身,持禮相見:“晉王何故來訪?”
賀燁甩開步伐,毫不客氣地坐在棋案一側,皺着眉頭看了一看殘局,“嘖嘖”兩聲,那脣角一牽,露出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來:“拿着棋譜還擺成這樣局面,柳十一,你的確不善棋弈,何必爲難自己?”
乾脆動手,將棋盤放棄一旁,晉王的長指往烏案上“叩叩”有聲:“莫若爲本王煮一盞好茶,本王答應指點你棋藝可好?”
他方纔剛入這角亭,一眼便瞧見了另一方膝案上預備有茶具,立時就想起了上回在陸離別苑“蹭”得那盞香郁的茶湯,讓他甚長時日都覺回味無窮,以至於原本不怎麼喜好飲茶的他,特地囑令江迂四處蒐羅茶藝能手,奈何卻再也沒有嚐到可比當日香郁的茶湯,頗覺掃興。
十一娘尋常煮茶,可不是誰都有幸能品,除了親人知己,甚至不曾用這項手藝討好過韋太后,只不過晉王殿下嘛,看在“同盟”的情面上,自己也不能過於小氣,於是十一娘沒有推拒,很是痛快地移坐茶案邊。
尋常人品茶,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環節,便是賞鑑煮茶者姿態手勢,但晉王殿下可不講究這個,當見十一娘坐去茶案那處,他便十分滿意地移開了目光,拿起棋譜來看閱,只管等着品嚐那盞與常不同的茶水,待十一娘分好一盞碧湯,晉王才棄卷一旁,舉盞一飲而盡,愜意得微咪了眼,方纔迴應十一娘早前那句詢問:“是太后讓我來上清觀。”
說完也不過多解釋,莫測高深地盯着十一娘,考驗這精乖的丫頭,是否能夠猜測出太后爲何有這示意。
“謝六娘想必又自作聰明瞭,我猜,那日九成宮事變,她悄悄叮囑江內侍,應是讓殿下放縱逆賊行兇,坐視幼帝遭遇不測吧。”
謝瑩這一手自掘墳墓的愚蠢行爲,賀燁事後自然從江迂口中得知,然而在九成宮之時,他卻並沒機會與十一娘、陸離等面見,就算回京,陸離與賀湛皆奉令值守宮中,賀燁也沒有與兩人暗通消息的機會,哪裡想到十一娘竟然得知,一時之間格外驚異。
“當日我留意見謝六娘諸多言行,以及神色變換,便隱隱料中,事後她被太后詔見,與我相遇,幾乎惱羞成怒,越發證實了我之猜測。”十一娘稍稍解釋,深覺這件事並不值得驚奇,繼續推測道:“太后既然洞悉了謝六娘之居心,加以訓斥,必然不會再容謝六娘與殿下來往,然而謝六娘雖然避而不見,殿下卻不能置之不顧。”
太后既然深信賀燁與謝瑩“情投意合”,謝瑩又時常打着擊角場的幌子出宮與賀燁見面,忽然之間斷了來往,賀燁當然要表現出牽掛想念的態度,今日必定是賀燁主動入宮去見謝瑩,然而卻被太后阻止了。
“太后不讓殿下再見謝六娘,必然會對殿下直言,殿下冠禮在即,姻緣一事也不能再延遲耽擱,然而謝六娘絕不可能爲晉王妃,是以阻止你們相見,免得再傳出風言風語,損毀皇室聲譽,太后既然囑令殿下前來上清觀,應是對殿下直言不諱,已經立意冊封我爲晉王妃,交待殿下來此,應是爲了討好我與真人吧?”
小丫頭果然智計不凡,又善於察顏觀色,竟能輕而易舉料中事態,賀燁心中不由十分賞識,嘴巴上卻說道:“爲了表現我對謝六娘之執迷,針對你爲晉王妃之事,我當然要竭力反對,柳十一可否還能推斷準確,我是如何被太后說服?”
“這也不難推斷,若我爲太后,明知殿下對先帝素來尊敬,當然會利用先帝意願。”
賀燁“呵呵”笑了兩聲,挑起一道眉毛:“太后的確聲稱,阿兄在世時,便有意讓我迎娶柳氏閨秀,她將阿兄都搬擡出來,我即便不甘不願,也只好唯令是從了。”
韋太后信口開河,逼迫賀燁妥協,又哪裡能想到她今日行爲,纔是正合賀燁心意,晉王殿下心情愉悅,將另一盞茶也仰首飲盡,眼睛裡是毫不掩飾的笑意:“謝六娘這回自作聰明,倒省了咱們許多手腳,太后萬萬沒有料到,她利用九成宮之變設局考驗,我沒有踏中圈套,謝六娘卻一腳踩了進去。”
其實爲了保證自己能夠勝出,排擠掉謝瑩這個唯一對手成爲晉王妃,十一孃的計劃可不僅僅是讓晉王實施美男計,她還有後着,也是爲了讓謝瑩暴露居心,失信於太后,哪裡知道她還沒有動手,謝瑩便自毀長城,這的確是個意外的驚喜。
“只不過我卻有疑惑,太后既然識穿謝六娘居心,緣何還留她一條性命,對於背叛者,太后可從來不會心慈手軟。”賀燁又道。
“許是因爲謝六娘對太后毫無威脅吧,倘若留下她比殺了她更有益處,太后便會網開一面,謝六娘到底是謝饒平孫女,太后多少需要顧及黨徒顏面,再說經這一回警告,謝六娘日後也不會再違逆太后,必然會對太后言聽計從,這是一枚可以隨心操控之子,太后當然會物盡其用。”
賀燁微微頷首,便將謝瑩拋之腦後,轉而又道:“義川王入宮,懇求太后寬恕賀淘,太后今日囑咐我不可聲張賀淘參與謀逆之事,顯然已經答應了義川王之請,太后縱然是爲了裁撤宗政堂,然而我卻有些不明白,義川王何故要留賀淘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