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娘子藉着暫且將之稱爲“豔絕”之庶妹那一碗溫熱湯水的“灌溉”,終於得了機會舒解眼角已經難耐地澀脹,長久以來習慣積累的教養讓她沒法做到真如頑童一般放聲大哭,可若只是悄默落淚未免顯得怪異,是以才摻着小聲抽泣,還時不時抱怨一聲“少許燙痛”,直到情緒徹底平息時,也已經重新登船,坐在艙中了。
這邊廂,賀湛與王寧致意見總算合一,兩人確定柳小娘子便爲裴後往生,理應便是輪迴者,王寧致固然鬆了口氣,詢問好友接下來應當如何。
“給她些時間吧,等她想說時,咱們再知無不諱。”賀湛卻擰着眉頭,神色裡透出幾分蒼涼來。
看她一落淚,他才醒悟過來盡失家人於她而言是怎麼一種創痛,也許她臨死之前並無哀慟,纔有那句彷彿是解脫般的決別之辭,而再次清醒,境事全非,也許她並不希望回憶那些沉重悲切的舊事,可是他的試探,幾乎徹底揭開了她的僞裝,清清楚楚地告訴她“裴五姐,我知道是你”甚至不給她適應習慣的時間。
太急切了,想要確定,究竟是不是她。
賀湛反身入艙,打開行囊,取出一棱角緩平雕漆方櫝,顯然是舊物了,而方櫝內,層層疊疊保存着的,都是裴五孃親筆書信。
雖他一走,甚久未返京都,卻也不忘向堂姑母瑩陽真人通報行蹤,姑母懶怠回信,次次都是他的裴五姐姐執筆,倒也極少噓寒問暖。
一封封信看入眼裡,似乎又聽到了當年少女尤其婉揚甜脆的語音。
“十四郎,真人安好,與常無別,爾在外勿過於掛念。”
“十四郎,可別只顧玩樂縱情,劍術騎射若是沒有長進,仔細真人責罰。”
“十四郎,我前不多時,竟於一宴巧遇令堂,你猜怎麼?令堂向我過問你近況呢,足見還是心有牽掛。”
“十四郎,我定了婚事,這時先不將詳細書於紙上,待信到你手中,想必已然聽說,今後,你可得稱我一聲阿嫂。”
“十四郎,我記得你提說過與王七郎受教於山中隱士之事,想必你與王七郎之情誼不同普通,望告之於我,其品性可佳?”
這一封信後,再無一書一字,應是裴相入獄,她再顧不及了。
後來,就是香消玉殞。
而他唯有在南北之隔一境,以水酒爲祭,遙傷芳魂。
以爲從此陰陽兩隔再不能見,可慶大幸,逝人竟逢輪迴。
一思及此,賀湛拍案而起,她應當有未盡之意,不甘之心,一縷幽魂神魄才執迷不散,而上蒼既然容她輪迴……他想起蔣師之言,唯佐輪迴者,許能解救天下蒼生!
也許她欲爲之事,同時能解華夏之厄。
輔佐相助她,於公於私都是必然。
而賀湛心目中那位裴五姐姐,決非弱質普通閨閣,她應當不會逃避傷慟,只會堅毅冷靜地直面將來,也許她有許多事情需要重新策劃圖謀,可這三年之間,有些事宜,應當讓她瞭解。
柳家,說不定與裴鄭滅門息息相關!
賀湛難以心安,“咣”地拉開艙門,幾個箭步朝向船頭。
因着臨登船前又出了一場風波,袁氏實不放心再讓柳小娘子與姚姬母女同船,堅持留下了人,就住在王家行船靠前右側之船艙。
然而當賀湛看清那倚窗而坐的小小身影,正要過去時,卻又頓住步伐。
因爲他同時看見了小丫頭做出雙手指尖相抵,掌腕分離的手勢。
那是他們曾經的約定,賀湛彷彿看見了當初明媚鮮妍的少女莞爾輕笑:“十四郎,瞧你這般着惱,腮幫子都鼓成了蒜頭,好了,以後你若想要獨處,不願我來打擾,就做這手勢,我一瞧,也就明白了。”
她想要獨處呀,是真的,需要時間平復吧。
賀湛人站在不遠,只深深吸一口氣,內心的喜樂哀愁百般駁雜,不知不覺就溼潤了眼角,他猛地轉身跑至船頭,兩手扶着木欄,微探出身卻目視前方,任由江上急驟地冷風帶着溼意掠過雙頰,幾欲奪眶的淚意才漸漸緩緩地消散下去。
悲慟過後當然是難以自禁地喜悅——再無一絲可疑,真的是她,輪迴者是裴五姐!
她的前生,出身名門著姓京兆十望,曾祖、祖父連續兩代入相,她是德宗朝裴相嫡長孫女渥丹,師從瑩陽真人,尤擅書畫音律,精通經史、博聞強記,據傳,她當年未至及笄之齡,依省試進士科考題應答,貼經竟能十題通八,瑩陽真人一時興起,將渥丹之卷交當科考官閱審,卻隱瞞爲女學生所作,考官閱後大讚,稱其詩賦新雅靈動別具一格又切實點題,遠勝眼下爭相華辭堆砌卻無有立意甚多,策論也非空泛之談,而頗有體會見解,已經難得,與今科及第前十相當!
裴氏渥丹才滿十歲,一手丹青妙畫已經價值萬貫,其中一幅傍水佳人竟得德宗帝聖贊更愛不釋手,蒙恩收入皇家典藏,並賜號蒹葭伊,大周自從開國,歷代不乏才女,而蒹葭伊裴五娘可算其中佼佼。
然而這些往事與輝煌,眼下的柳小娘子完全沒有心思去重溫。
自從得以新生,她刻意不去回憶,而將全副心思用於適應嶄新身份,想方設法瞭解京兆柳氏內情,以備將來步步圖謀。
然而,今日這樁應是賀十四故意試探之事,卻好比一根突然襲來的銳刺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有意迴避的哀慟,瞬時間彷彿毫無預警破堤襲來的洪水鋪天蓋地。
她悲憤的不是她的中毒身亡,那一天的到來其實已在意料當中。
短短兩月間,她同爲京兆十望的父族母族,裴鄭二姓,她的祖父與外祖父,還有她的父母、伯叔以及舅父手足,等等等等幾乎一切親人,先是被污以叛國謀逆入獄,如此大案卻隨着潘逆擁兵抗令不待察清,只因少數人證空口之說,與在邊域奉令接應大舅父之副將一面之辭,竟倉促審決,治以重罪!
自大周建國,極少以連坐族誅酷刑施懲,便是周初幾起附馬親王串通謀逆,也只殺首罪,子女均得赦免,然,關於裴鄭兩門,卻是遭到了兩百餘年以來最爲殘酷的清算。
京兆裴鄭二氏,五服以內親族皆誅,婦孺不赦!
這還不算,便是已經出嫁之女,依律不受牽涉,卻也接連暴病!
這當中就有她的姑母,同時也是這具“原身”的世母——柳家長媳,還有她的堂姐妹,那些或者見過或者只是聽說的族親,最後,她的嫡親妹妹也在生產時遭遇難產而亡。
然而被牽連者還遠遠不僅京兆裴氏,據她當時所知,連關內、河東、淮南等一本同源之裴氏族親也飽受牽連,爲官者皆被罷黜,有入獄者,有流放者,甚至有處斬者!
血腥殘酷的鎮殺讓一應爲裴鄭抱屈者不得不閉緊了嘴。
她是皇后,可是她沒有絲毫挽回的辦法。
直到父母家人臨刑前,甚至她才終於被許可去見最後一面。
記得母親當時安慰痛哭流涕的自己,那些話仍舊銘記於心:“渥丹,好孩子,不要太過悲慟,也不要因此心懷怨恨,不要責怪聖上,他是逼於無奈……好好活着,千萬要活着,不要去想報仇雪恨,你要忍耐。但母親必須告訴你,裴鄭兩家決沒做叛國大逆之行,你無須自愧,要像從前一樣堂堂正正處世對人。”
可是她知道的,當所有親人盡數死於這起從天而降的災難,她這個皇后萬無生機。
那九五之尊是怎麼說的?渥丹,朕決不會讓人傷害你,你,千萬保重。
然而不久,她竟被診出有了身孕。
她那時候想,如果這一切都未曾發生,家族仍舊榮光,父祖親人安然無恙,當孕育這個小生命時,她該是多麼喜悅。
可當時,她知道這就是摧命符,大周皇朝的嫡長子,怎麼可能會讓她這個出身裴氏的女兒生育?!
毒藥是加在葉昭媛送來的藥膳裡,而葉昭媛是她嫁入東宮時的陪滕,後爲天子生下長女才得封昭媛。
葉氏本是她之外祖母父系族親,卻爲微末庶支,家境業已敗落溫飽難繼,自願陪爲滕妾,歷來溫婉本份,絕非心狠手辣者,她不會,也不可能是真兇。
兇手應是獲利者,而不該被當場捕獲,然後公之於衆,處以死罪。
那個她雖然忘記,卻一直還將她當年舉手之勞的施恩銘記於心的店家,是恨錯了人。
可是這有什麼重要呢?一點都不重要,殺死她的人是誰都沒關係,她必須報復的是害死裴鄭兩門千餘性命的罪魁以及一應幫兇!
這麼想來,臨死之前應當還是懷着不甘心,可是那時,當腹痛如絞血液逆流直衝嗓眼時,那一刻,她的感覺首先竟是如釋重負,像一個等候判決的死刑犯終於盼來了最終結果,她再不用面對那個親手下令誅殺她所有親人的人,她的夫君,大周九五之尊。
也許他有無奈之處,可是她做不到理解寬諒。
最後時刻,耳邊都是驚惶失措的宮人在尖聲呼救,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從前的叮囑,在她很小的時候。
“丹兒,記住身爲裴氏女,無論何時都不能失儀,即使落魄,只得荊釵陋衣,也不能狼狽而失風範。”
臨死之前,也不能狼狽——她沒有做到母親的臨終叮囑安好無恙的活着,也許眼下就算獲得新生也不會再堅持什麼堂堂正正對人處世,只要能爲裴鄭昭雪復仇,她甘願效仿蛇蠍無所不用其及,她終究要負母親教誨了。不過當時臨死,她想還是要做好這最後一件事,不能失了風範,讓人鄙夷。
所以她彷彿整理了髮髻,還扶起了匍匐在她面前嚇得哭泣不已的葉昭媛,她很抱歉:“我救不了你了,你是被我連累。”
當時葉昭媛怎麼說的?——“皇后殿下,妾願一同赴死,只不甘心,要揹負殺害殿下之污名。”看,葉昭媛也不是傻子。
回憶到此而止,柳小娘子稚氣嬌柔的脣角帶起一抹深深笑意:“葉昭媛,既然上蒼讓我得這死後重生之機,我定會好好珍惜,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殺害我所有親人之罪魁,當然也是害死你我之人,無論他是誰,無論他之地位如何尊貴,我要他,身敗名裂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