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車馬轆轆,到了靠近碼頭一處市坊,柳小娘子被傅媼抱了下轅,立即感覺到一雙不懷好意的目視,她一轉臉,就瞧見姚姬,腦子裡忽地掠過一幅畫面,濃妝豔抹的少婦一巴掌過來,怒聲厲斥——哭什麼哭!死的不過是個賤婢,沒得在我面前喪氣。
柳小娘子當然知道這是“本身”的遭遇,甚至能清楚感覺“本身”當時的恐懼心情,可這時的她,當然不會有一絲憂懼,若是連這麼個沒有告身的庶母都要懼怕,也休提報仇昭雪的大事了。
她衝姚姬無比甜蜜一個莞爾,滿意地看着對方瞪大了眼睛,卻轉身走開,恭迎袁氏下車,一個無可挑剔的見禮,道聲“萬福安好”,隨之又與袁氏兩個女兒行禮,她年齡小,確也應該。
隨行的王氏十一娘、十五娘都已過了十歲,早一日時已經與柳小娘子禮見相識,只覺這麼一個小丫頭伶俐討巧格外有趣,這時都很歡喜。
柳小娘子還不忘引薦姚姬母女:“這是庶母及舍妹。”
身爲庶女,又還幼小,是否得以序齒入譜還未可知,至少“本身”記憶裡就沒有排行一說,柳小娘子雖然知道自己如今有小名爲伊水,而庶妹似乎是被姚姬呢稱豔絕,然這些稱謂都作不得數——至少需要嫡母允可纔有生效可能,就更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提及,是以只爲籠統帶過。
袁氏這時似乎已經習慣了柳小娘子的進退有度,不覺驚詫,不過當見另一庶女毫不掩飾地指着自家女兒發上一枚珠花衝姚姬嚷嚷“我要”時,仍然忍不住緊蹙眉頭,當然,當那姚姬竟也恬顏陪笑說道“小娘子頭上珠花當真名貴”時,袁氏就更抽了口冷氣,實在不願搭理姚姬,只拉住她唯一看得上的柳小娘子一隻柔弱的手掌,擺出一副根本不識姚姬的恣態,略帶嗔怪地對賀湛說道:“還道這鮮滋齋是個雅處,不想卻在魚龍混雜之地。”
賀湛自然陪笑:“長者莫怪,美味本在民間,這處雖然並非雅舍,卻也乾淨。”說話時又睨了柳小娘子一眼,卻見她不自覺般看向店鋪門楣上的招牌,不由暗笑,五姐姐依然沒改當時習慣,仍舊注意書法。
不過,一處普通商鋪的招牌大多是託人寫得,當然不會有鑑賞價值,柳小娘子也很快收回目光,被袁氏牽着,在王七與賀十四恭迎下往裡,也像不認識姚姬母女一般。
“這般小氣,還自以爲望族主母。”姚姬暗暗嘀咕一聲,卻很快將風情萬種都放在了兩個翩翩郎君身上,賀十四倒還言談自若,王七郎一張臉卻板得像張被人抻得快要撕裂的紙。
柳小娘子溜了一眼食肆內堂,倒也認爲不負“乾淨”二字,坐席食案不見油煙污漬,四壁也仍潔白如新,卻空空如也,不似她那一世常去之雅舍華店,飾以碧植、書畫,甚至不乏玉器珍瓷,相比而言這裡的確簡陋得過份,若是隻有少年郎君及那不拘禮俗之小娘子爲圖新鮮也還罷了,何故有袁氏同行,十四郎卻安排此地爲“必當一遊”?
心裡有疑惑,於是目光就往賀十四看去,卻遇個正着。
只這回,賀湛卻率先移目,給了故人一個高深莫測的側臉。
“店家,我要一雅坐。”賀十四揚聲說道。
這地方還有雅坐?柳小娘子當真有些驚訝了。
迎出的店家四十出頭,一身粗布灰衣卻洗得乾乾淨淨,躬身行禮之後,張口卻是一句讓人瞪目結舌之辭。
“敢請客人尊姓!”
莫說在此寒陋之地,便是去那高閣廣廈豔幡結樑所在,也沒第一句話便直問客人姓氏的商賈。
柳小娘子更覺奇異,袁氏也是滿面狐疑,責備之情就越發重了。
但賀十四卻渾不在意,微笑作答:“我乃賀姓,這幾位分別王、柳、袁三姓。”
那店家卻也像有些見識,並不被貴人光顧驚震,側身一個請勢:“諸位有請,但,隨行僕婦若不一一告之姓氏,還望在外等候。”
“十四郎,你搞什麼鬼。”袁氏忍不住質疑。
賀十四卻笑道:“長者請入,實在此店陽春麪鮮香十足,爲蘇州首屈一指,便是店家醃製佐味小菜及那炙脯燻肉也是在旁處難嘗之美味。”
袁氏雖然有些躊躇,但匡都已經被匡來了,也實在有些騎虎難下,再一四顧,竟見內堂格外寬敞,雖有布衣平民,卻不乏鮮衣錦服在座,這處又沒另請胡姬助酒歌女唱興,能引諸多貴族光顧想必也確有不凡之處,是以倒也沒有再質疑,只叫了兩個貼身侍候之僕婦,被店家一一詢問姓氏後,就被引入所謂“雅坐”。
不過就是靠壁,高出大堂一階,數張食案拼湊,席上有自備之錦墊,兩側還有素絹屏風隔擋而已。
好在這地方也確實乾淨,沒有油煙撲鼻,袁氏還能忍耐。
柳小娘子就更能忍耐了,前世她就是不羈之人,更何況大周民風開放,多有貴女着男裝出入市坊,當年她就喜好與兄長及其諸多兄長知己男裝出行偏試美味,比這更爲簡陋之處也見識過,壓根不覺難捱。
反而是姚姬落座之後抱怨一聲:“這般寒陋之處,哪會有美味佳餚,引得肚泄該怎生是好。”
然而,根本沒人迴應她的質疑。
直到幾碗陽春麪呈上,姚姬竟是“首屈一指”垂涎三尺,甚至忘了四顧秋波。
柳小娘子由得乳媼細心乘上一小碗湯浸細面,小心品嚐一口後,整個人都愣怔當場,第一眼就是看向賀十四。
賀湛當然也正看向柳小娘子,脣角緩卷笑容,五姐姐,這滋味你很熟悉吧,那時你我同在瑩陽真人門下,我這麼一個爲生母手足不容親長厭棄者,多得生辰當日你囑咐婢女一碗麪食,才覺,世間溫情仍在。
簡簡單單一雙竹著,此時卻似承重千鈞,賀湛拿起又放下,一雙眼睛,只盯迫着那位女童在短暫驚訝之後,似乎渾然不覺地品嚐起這——源自裴氏家族秘味之美食。
試探並未結束。
未幾,又有幾人欲入,依例被店家問及尊姓,來者大大咧咧稟上“葉姓”,就要往裡。
“客官請慢,小店寒鄙,卻有一矩,恕不接待葉姓者。”店家昂首擋在門前,一掃卑敬之態,短短一句話,說得卻是擲地有聲。
“放屁!我只要甘付食資,哪有拒之門外之理!”來者也怒目瞪視,顯然氣憤不已。
“鄙店拒絕葉姓非一日之說,請客官移步!”店家寸步不讓。
竟有不少食客附和,尤其一身着細葛白袍之士子,彷彿是此家常客,這時罷著揚聲而言:“店家所言不虛,從前也有葉姓食客被拒。”
賀湛一直緊盯柳小娘子,這時總算又收穫了女童擡目直視,不見悲喜,只那雙眼睛幽深得千尺萬丈一般。
“客官勿惱,且聽細說,當年鄙有一女被豪強掠霸,鄙投告無門,不得不變賣田宅前往長安申冤,哪知長子又被強人重傷,落得殘疾,老妻因此重創咳血,實逢走投無路之際,多得京兆裴氏五娘因巧路遇,見我攜妻兒跪求醫署收治,裴五娘憐我一家情狀委實悲慘,細而問詢,當知我經歷,義憤填膺。”店家說到此處,仍不免動情,眼角竟溼紅起來,而那葉姓食客雖說滿面不耐,卻因周遭一片嘆息聲而不好發作,只好聽店家繼續說來。
“當時,我一家老小已經落得身無分文,傷病二人,非但無錢醫治,就連食宿都沒有着落,多得裴五娘大義援手,非但允我一家入宅安居,賜以衣食,還請了大夫爲老妻、長子診治,又將我之冤屈上呈高堂長輩,如此,在裴家幫助之下,那強佔民女之豪強才受律法處治,女兒終於得見生天。”
四圍便有不少稱“好”,眼下民風傾於純樸,百姓又最恨那仗勢欺人之事,聽這店家說到有貴人相助終於倖免於難,盡皆慶幸。
“非但如此,裴五娘聽說我祖籍再無田宅,生計無依,予我路資及本錢之外,更是將一習得這鮮美陽春麪秘方之僕婢放了良籍,撮合與我次子成姻,如此,我一家才能在此地經營起這鮮滋齋,客官皆贊小店這湯食不同普通,尤其鮮美可口,都是裴五娘大義贈予秘方之故。”
店家說到這裡,語氣忽地一轉,激昂起來:“若無裴五娘相助,我一家說不定客死異鄉,小女也會被豪強凌辱至死,五娘子於我一家實爲再生之恩,此生銜草難報!然,裴五娘後被先帝賜婚,嫁與太子,又當今上登基貴爲皇后,卻被那,卻被那蛇蠍心腸之婦毒殺!正是葉昭媛!老兒卑微無能,皇后殿下在生時無力報恩,殿下被奸人所害也不能血恨,唯發毒誓,今生恕不接待葉姓之人,還望諸位客官體諒老兒心情,若不巧與那奸妃同姓,繞道轉向,恕不迎送!”
“你這人好生無理,我與那葉昭媛八竿子挨不上邊,難道就因爲葉姓,還有掏錢吃不到東西之理!”本就不耐的食客把胸一挺,不願干休,見店家依然寸步不讓,就要動手推搡起來。
一衆客人卻不幹了,許多仗義執言:“這生意生意,本就講究你情我願,沒聽說過強買強賣之理。”
“可不就是,並這店家也將緣故細訴,就算你與奸妃無干,體諒人家報恩無門之心又能如何?何必行強逼之事。”
“你若動手,可是尋釁鬥毆,最輕得笞四十,我等可都爲見證。”剛纔就相幫店家的士子又再援口。
有衆人助勢,那食客終於無可奈何,一甩手臂惺惺走了。
這時有一“雅坐”中人忽而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店家,你之所言還確有不妥之處,那裴鄭兩門爲叛國大逆罪人,受天家懲斷,業已獲誅,你卻口口聲聲稱爲恩人,豈非不服天家處治?難不成,還打算爲那裴鄭報仇,與天家作對!”
此話一出,店鋪中的議論紛擾頓時鴉雀無聲。
賀湛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隔案斜角那低垂着臉卻忍不住握緊拳頭的柳小娘子身上,聽了這話不由一愣,其實他早知這鮮滋齋店家與裴五姐有舊,並且定了這麼條不成文的規矩,那“葉姓”食客也是他找來,如此演了一場,眼看柳小娘子幾乎難掩悲慟,顯然已經試探出了結果,哪知卻忽然有人提及裴鄭舊案,這就出乎預料了,他一怔之下,忍不住看向說話的人。
竟也是文士裝扮,三十出頭的年紀,一人據佔着一張獨案,身邊還有兩個婢女跪着服侍,看來也是富貴出身。
又聽那店家反駁:“客官休要威脅老兒,老兒雖無知,也曉得裴皇后並未被家族牽累,皇后薨逝,聖上哀慟,親擬尊號敬思,並詔告天下此生再不立後,以爲悼念之情,皇后對老兒本有大恩,老兒斥爲死仇者也是葉氏,聖上既然已經下令將葉氏處死,可見葉氏死有餘辜!客官非但污我逆上,甚至將裴後污爲大逆,纔是重罪!”
“好!”竟再度引起衆人附和。
那中年文士變了顏色,一雙陰鶩眼睛直盯店主不移。
又聞嗤笑聲,卻是兩番相助店主之人:“據某看來,足下也爲富貴中人,見識心智卻尚不敵此店家,人家不過知恩圖報,足下不知感佩,卻無妄扣下頂逆上大罪,真真可笑不知所謂。”
中年文士眼中更是陰鶩,冷哼起身,不與店主計較,卻盯準了那葛衣士子:“足下可敢告之尊姓大名?”
這是要結仇了呀,賀湛眉梢輕挑,心說這中年文士如此跋扈,未知什麼了不得之身份。
“有何不敢?某爲虞山邵氏族中行九,名廣字博容。”
“好個邵九郎,山水有相逢,你可切記今日言辭。”中年文士拂袖而去。
賀湛爲這番交鋒恍了恍神兒,忽聽一聲脆響,再一扭頭,卻見柳氏姚姬生的庶女不知怎麼將一碗備湯整個潑在了柳小娘子衣上,壞小孩兒尚且揚着空碗怒目相視,柳小娘子卻趁機往乳媼身上一撲,小聲抽泣起來。
“可是燙着了?”袁氏吃了一驚,接過柳小娘子輕哄,不滿地睨了姚姬母女一眼。
“實爲有心。”沉默多時的王七郎卻在賀湛耳邊小聲說道:“我看是她難捺情緒,而更小些那位似乎又有意奪其腕上玉珠,她有意激怒庶妹,就爲了……”
“爲了堂而皇之落淚。”賀湛不知爲何,突然懊惱得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