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這日下值回到上清觀,聽僕役稟報薛六郎來訪,已經在花苑裡坐候了近一個時辰,於是連那身官服都顧不得換下,趕忙前往見客,一見池邊柳榭內,白衣男子正氣定神閒烹茶,賀湛又急趕了幾步,一撩袍子坐下,習以爲常便是一句調侃:“絢之來得不巧,今日柳府有宴,十一娘不得不回家應酬,應是趕不及返觀中了。”
見陸離照常將他“別懷用意”的調侃當作耳邊風,連眼瞼都沒擡一下,只覺十分無趣地賀十四這才收起了故作天真撐着下巴打量客人的姿勢,嘆息一聲:“你莫惱我多事,那丫頭彷彿鐵了心,非要謀劃晉王妃位,若真由她如此下去,將來可就悔之晚矣。”
這回陸離總算沒有再置若罔聞,微蹙着眉看向賀湛,十四郎卻又賣起了關子,往茶釜一指:“絢之乾脆反客爲主到底,分我一盞解渴如何?”
待慢條斯理飲盡一盞熱茶,十四郎又才笑道:“看來你還是關心十一娘將來姻緣罷?她已經錯過一回,難道這回咱們還要看她重蹈覆輒?不是我危言聳聽,倘若將來晉王真有望得儲,她必是要謀其正妃之位。”
“她便是如此,一旦下定決心,又豈是輕易能夠被人說服?晉王並非良配你我皆知,然若爲大局考慮,十一娘之計確爲最佳捷徑,咱們若要說服她,就需得想出更加妥善之計策。”
好容易從陸離口中得到這句略微明顯的話,賀湛正要再接再勵地掏對方心窩子,陸離卻又終止了這個話題:“此時煩惱這事尚還言之過早,今日我來見你,更有一件迫在眉睫需要商量。”
便滿臉無奈將晉安主動獻殷勤的事說了一遍:“今日我之言行,盧懷安勢必會借盧銳之口傳到長公主耳中,依她脾性,當然會惱羞成怒,好在十一娘計劃在先,又有澄臺你安排得當,有小韋氏從中作梗,太后應不至於立即答允晉安所求,可事情拖延下去總歸不妥,故而我以爲,乾脆徹底了斷,讓世人皆知我對長公主非但無意,甚至厭惡至極,太后一來因爲小韋氏已對晉安心生不滿,再兼還得顧及皇室尊威,當纔不可能因爲‘慈母之愛’而勉強姻緣。”
賀湛摩梭着下巴聽陸離把他計劃多時的想法細細分說一遍,立即明白這計策解決晉安不過是順便,更大目的則是要投太后所好,倘若順利,說不定陸離即得升遷,這也是十一娘制定計劃的關鍵一步——時間緊促,光只賀湛與王寧致“打入”朝堂還不足夠,陸離最好也能在一年之內躋身朝官之列。
太后雖然要爭取京兆王氏擁戴,然而也深知王氏父子性情,萬萬不至將其視爲心腹,相比之下,反而是陸離更有可能騙取太后信任,畢竟在薛謙罷相一事上,陸離已經經過了太后初步考驗。
“不過再提稅制改革非同小可,因爲會傷及貴族羣體利益,便是當年裴相早明現行稅制已不符合國情,提議改革也是困難重重數回擱淺。”賀湛雖然贊同陸離提出的辦法,然而卻質疑太過艱難,達成並不容易。
“以我分析,太后急於正式臨朝,勢必需要臣民信服之功績,眼下潘博自立,以致朝廷盡失東北州郡控治權,這一直讓太后耿耿於懷,可要想平復潘逆,朝廷如今連基本軍費都拿不出來,太后勢必發愁於財政,當下之務,應是忙於豐盈國庫,纔有可能支持邊軍討伐潘逆。”陸離說道。
這點賀湛倒也已經想到,可他依然認爲事不可爲:“按畝徵稅爲裴相當年提議,招致貴族羣體反駁,先帝即便器重裴相,到頭來也不了了之,絢之難道認爲,太后會爲了充盈國庫而與大周貴族爲敵?如此一來,她想臨朝豈不是更加險難重重?”
“眼下實現按畝徵稅當然不合時機,家祖曾也分析過,租庸調爲高祖制定祖法,在大周實行已有兩百年,要想徹底推翻可謂難如登天,從古至今,亂世立新法,新法得以實施必須要待合適時機,可眼下逃戶日增,稅收日減,纔會導致國庫空虛,以往蒐括逃戶實爲治標棄本,只能解一時之急,我欲建議之策,則是蒐括逃戶同時嚴察豪闊隱田,百姓只有得到足夠分配之土地,才能安於農耕。”
賀湛還是有些疑慮:“嚴察豪闊隱田,同樣也會傷及貴族利益。”
“但隱田已爲違法,下令嚴察任何人都不能反駁,況且這不過傷及小部份羣體而已,既能緩解財政,又能贏得民心,太后應當會衡量得失。”陸離再道:“眼下盤剝百姓已經不足以充盈國庫,太后應當明白只有拿豪闊開刀才能緩解財政危機,自從英宗以來,勳望貴族爲顧私利強佔民田獲利,朝廷甚至從未明令禁止,及到眼下,雖然也有世家望族違法佔田,可始終不及舊勳豪闊囂張,因爲對於世族而言,只要不傷根本,錢財始終居於次位,政途纔是首要!”
賀湛總算心悅誠服:“我明白絢之計劃了,是要我說服韋元平牽頭,京兆十望中,柳、薛、王、韋、謝五家必然贊同,其餘如蕭、李、崔、袁四族大約也不會公然反對德政,唯有一個盧家,太后想必也不會放在眼裡。”
只要京兆十望沒有異議,其餘世族即便略微不滿,還不至於自認強佔民田之行而反對朝廷察括,這些年來各世族因爲隱田獲利頗豐,就算收繳那麼一部份也不算太大損失,怎麼可能因爲小利而與朝廷作對自斷前途?察隱令主要針對的還是那些舊勳豪闊,這部份人雖然也有一定勢力,可從來都不能影響政局,太后急着要豐盈國庫建功立業,損失這一部份無礙大局羣體的支持簡直就是小本萬利。
“這事若能達成,太后必然會記你建議之功,更別說因爲察隱令推行,還能順帶警告晉安長公主,拔除盧懷安……他一個萬年尉,太后雖然不至於放在眼裡,然而太后對盧家積怨頗深,盧懷安之職又是天子交權後耐不過榮國公與長公主舉薦,硬是求得太后違心所授,就好比一隻蒼蠅,佇在京都讓太后想起就倒胃口,你替她清除這阿堵物總算一功,兩功並賞,我再慫恿韋元平鼎力舉薦,升遷爲朝官大有可能。”賀湛連連拍案:“絢之莫不等明日再來,這事總歸要等十一娘拍板。”
“我如今已不比從前,往上清觀太過頻繁總歸不妥,十一娘那頭,澄臺轉告便是。”議完正事,陸離便即告辭,只他踏鞍上馬,沿着坊道緩行,卻忍不住去看上清觀那青牆之內伸展出來的一樹桃紅,想起多年之前,那些青稚歲月,無憂無慮與心上良人踏春賞景的時光,終歸是微蹙了眉,茫然了眼,苦澀了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