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把火鍋端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大年夜,外面一片喧譁,萬家燈火,鞭炮煙花響個不停,林家的窗簾半挽着,外面偶爾有極漂亮的煙花綻放,照得半個客廳都是流光溢彩。那些黃花梨傢俱沉靜地擺放在客廳中,有一種中式的溫和而雋永的美感。
“好了,菜做好了。”程曦端着湯鍋上桌,林鬱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跟着,大概是怕他摔着,程曦看得笑起來:“小魚去拿碗筷吧,小心被我撞到。”
他笑起來的樣子太過燦爛,連對他有些許成見的林媽媽都被融化了,眼睛裡也帶上點笑意來。至於林爸爸,更是從看到火鍋的那瞬間就睜大了眼睛——單從外表看來,林爸爸大概就是那種“科學怪人”的原型,頭髮亂糟糟,襯衫也皺巴巴,一個襯衫領子還折在裡面,整個人不知道是沒睡醒還是在思考問題,反應都慢半拍,林鬱在擺碗筷,他坐在桌子邊上,兩個對峙了大概兩秒,他才反應過來,把林鬱放過去。
林鬱認真地把碗一個個擺好,然後擺上酒盞,筷子,林鬱家的筷子很漂亮,瑩白如玉,細膩如脂,筷頭上雕了一朵半開的牡丹花,雕工精緻得讓人垂憐,在燈光下,整雙筷子帶着溫暖的光澤,看上去十分柔和。
“象牙筷?”程曦看了一眼。
“不是,”林爸爸扶了扶眼鏡,眼睛仍然盯着正沸騰的火鍋湯底,目不斜視地解釋:“是我在實驗室裡用羥磷灰石和磷酸鈣那些東西模擬象牙的結構做的,其實嚴格來說,也可以稱之爲象牙。”
“是因爲媽說非洲偷獵野象的情況很嚴重,她身爲一個玩古董的,應該做點什麼。”比林爸爸“更懂人情世故一點”的林鬱給程曦解釋:“所以爸爸就用仿生學做了這個,現在關鍵是要把成本給降下來,如果有和天然的象牙一模一樣的東西出現,而且價格還低於天然象牙,那麼天然象牙就會慢慢被淘汰出市場了。媽說看問題要看到關鍵點,堵不如疏。”
如果是個普通人,也許反應過來都要一段時間。
但程曦畢竟是程曦。
他把最後一個紅燒肉放在桌上,然後微微笑了。
“伯母確實是高人。我們經濟學有句話,是說:資本只要有10%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20%,就會活潑起來;有50%,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100%,就會使人不顧一切法律;有300%,就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所以光靠法律,是阻止不了那些偷獵者的。從源頭抓起就行不通了。”他態度謙虛,也不賣弄:“而且象牙的質地很獨特,目前在奢侈材料裡還沒有可以取代它的,就像皮草,大部分消費得起的人不會因爲保護動物而拒絕使用。就算有十分之一的人購買,都是可觀的消費能力。所以從消費的這一端阻止也行不通。”
“都說學術精進,一通百通,伯母竟然能想到從中間的環節去幹預,”程曦笑起來無比真摯,讚揚道:“實在是大智慧。”
有個笑話是說有個弄臣拍馬屁,皇上勃然大怒,身邊的近臣趁機奉承道:“陛下英明,親賢臣,遠小人,社稷有福,黎民有福。”皇上頓時龍顏大悅。
這世上沒人不喜歡聽好話,你說好話別人卻嫌你阿諛,只能說你說得不夠高端,沒說到點上。一般的“伯母真顯年輕”“伯母的菜做得好吃”搬到林媽媽面前,實在不夠看。只有像程曦這樣引經據典,娓娓道來,連林爸爸都在一邊贊同地點頭,被稱爲“大智慧”的林媽媽自然也心花怒放。
“哪有什麼智慧,不過是責任所在而已。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自己是收古董的,懂牙雕,也希望牙雕能夠傳承下去,又不希望破壞生態,自然要想個辦法才行。”林媽媽語氣淡定,嘴角卻是翹起來的:“別光說話,生菜熟了,吃菜吃菜。”
林家的燈是宮燈形狀,燈光是暖色的,飯桌上滿滿一桌菜,畢竟是南仲遠指導的,紅燒魚雖然尾巴有點焦了也還過得去,燉雞香味四溢,紅燒肉軟糯彈牙,當中的火鍋周圍團團圍着十幾樣材料拼盤,青翠的生菜,金針菇,蘑菇,冬瓜,一片一片的牛羊肉,毛肚,團團圍住,一鍋紅通通的湯底,燒得正沸,一個個小紅辣椒浮上來,剛下去的牛肉丸在湯裡翻滾,金針菇都浮了上來,連空氣裡都瀰漫着麻辣的香味。
林爸爸已經吃掉三顆牛肉丸,看程曦和自家夫人討論完了,於是一邊夾生菜一邊沒有眼色地發表評論:“其實從生物學的角度講,如果野象被人類滅亡了,也算是自然規律,畢竟人也是自然界的一種動物……”
“自然界的物種滅絕,大多是基於食物鏈的斷裂。”林鬱被辣得耳朵通紅,喝了一口水,也加入討論中:“但是人類獵取其他物種,不是出於生存的需要,而是出於心理需求。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人類的心理需求是無窮盡的。如果使用象牙是爲了炫耀,以後還會捕捉翠鳥,還會砍伐紫檀木,還會獵殺瀕危鳥類做標本,那麼就勢必導致更多物種的滅絕。這不符合自然界的發展規律,因爲每個生態系統的調節能力都是有限的。”
在林鬱說話的時候,林爸爸一直在認真地研究自己夾上來的生菜,看到林鬱快說完了,趕緊吃了下去。
“心理學是僞科學。”他直截了當地說:“心理學沒有存在的意義。”
和白小胥那種僞學霸不同,林爸爸和林鬱這兩個真學霸討論起問題來,不是引用科學知識爲自己的論點撐腰,而是在討論中不斷用科學知識去分析,最後得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就算那個答案和自己的立場不一樣。他們大概沒有那種“我的立場就是對的,我一定要證明這一點”的執着,他們更喜歡真理。所以兩個理科生只會討論,吵不起來。
“我沒有否認這一點。”林鬱認真地說:“科學應當有真理可循的,所以心理學應該歸入人文,和八字星座那些通過總結規律得出來的東西混在一起。但是,這個問題是關於心理學的,所以我才用心理學分析。”
“用心理學分析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得用化學解決?心理學能造出象牙嗎?”林爸爸面無表情地說。
“其實我覺得你用的解決方法不屬於化學的範疇,”林鬱認真地說:“這只是幾層物質的疊加過程,沒有發生化學反應,應該屬於我們物理學的範疇……”
林爸爸差點掀桌而起,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你敢說這不是化學……”
整個s城,這麼多的家庭,在這麼溫馨的大年夜,闔家團圓,滿桌魚肉,大概也只有林家是在這樣“和諧”的科學討論中度過的了。林媽媽反正是習以爲常了,自己拖了一個雞腿過來吃,中途還幫林爸爸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子。等到林爸爸和林鬱各自報化學公式的時候,她已經吃完雞腿了,順便偏頭看了一眼程曦。
出乎她意料的,有着不凡氣度的俊美青年,並沒有流露出一點不耐煩的意思,而是神色溫柔地看着正和林爸爸爭辯的林鬱。
沈白鴻驚訝地看着他。
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外行來說,林鬱和林爸爸討論的東西,都是一些完全無意義的字節而已——尤其是在他們已經開始扯到18世紀那些現代化學奠基人的情況下。連她都懶得去管這兩個人說了什麼,當噪音聽就是,反正又打不起來。
但是這個在未見面的時候就讓她抱有成見的青年,卻用這樣溫柔的目光,注視着正爭辯得耳廓通紅的林鬱,只是偶爾吃一點東西。他的神色溫和,眼睛裡卻帶着笑意,彷彿他注視的人,並不是什麼孤僻古板的書呆子,而是要珍重畢生的珍寶。
林媽媽低下了頭。
她笑了起來。
大概。
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叫沈白鴻的姑娘,也是這樣凝視着那個瘦瘦高高的叫林子錚的青年的吧……
這些年來,她總擔心,擔心林鬱不會照顧自己,擔心他會被同學欺負,擔心他一個人會覺得孤獨。她是他的母親,只能陪他走半輩子,總有一天,她會離去,他的父親也會離去,他一個人孤單單在這世界上,該怎麼辦呢?這世界這麼現實,他卻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她永遠記得,林鬱讀中學的時候,她去看他,正是下課,無數學生從教學樓裡涌出來,他走在人羣的邊緣,孤零零地一個人,拿着書,背上還貼着同學惡作劇的紙條,沒有人提醒他,沒有人跟他說話,大概是怕同學欺負,他一個人走到食堂,打了飯躲在花壇旁邊吃,吃着吃着,他看見自己腳邊上有一朵從水泥裂縫裡長出來的蒲公英,忽然笑了一笑。
這場景常常出現在她夢裡,讓她夜不能寐。她這樣害怕,人生百年,有朝一日,她撒手西去,誰能陪着他,有誰會知道,他不是怪胎,他不是書呆子,有誰能看到,他也曾在某個下午,對着一朵皺巴巴的花微笑過。
他不是傻子,他也有心,別人打他,他也會疼。別人罵他,他也會傷心。他很善良,她教會他紳士,教會他寬容,教會他正直友善,教會他一往情深。但是,卻沒教會他,怎麼找到那個會對他好的人。
還好,這世界總是很公平。
有些人雖然遲到了,但終於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