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輕軟紗衣的侍女爲上官初容撩起紗帳,上官初容緩步上前,衝着坐在榻上的尊主夫人抱拳行了禮,“初容見過夫人。”
“不用這般見外,用不了幾日,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何必這樣拘束,來,過來我這裡坐。”坐在榻上的婦人笑得很是溫柔,很容易讓人產生親近之感。
縱然是上官初容這樣性子冷的人,也是不忍心拒絕她的好意,上前在婦人的身邊坐了下來。關於上輩子的糾葛,她也聽自己的父親提起過,這個女人可以算是當初那件事的開端,這麼多年來,她嫁給尊主,也不知回想當初那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可曾後悔過?應該是不後悔的吧,畢竟尊主對夫人很好,兩個人一直都很恩愛,至少在自己看來是這樣。
“來,嘗一嘗,這是今日從外面剛送過來的鮮果,味道很不錯。”
尊主夫人這般親切招待,可是上官初容的心中卻是很清楚,她今日究竟爲什麼叫自己過來,無非就是爲了外面傳言的那件事。
也許是因爲這位尊主夫人心中有顧慮,不知該怎麼開口合適,一直都在跟上官初容閒聊寒暄,上官初容心中本就有數,她也沒什麼可緊張的,尊主夫人問一句她答一句,氣氛慢慢變得有些尷尬。
終於,尊主夫人狀似無意地問道:“馬上就要成親了,心裡緊張嗎?女孩子都是這樣的,成親之前總是喜歡胡思亂想,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寧,其實都是自找煩惱。初容,你是我從小看大的孩子,你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心思沉穩,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有的事情,女孩子太有主意了也不好,容易鑽牛角尖。”
上官初容知道尊主夫人這言外之意是指什麼,當下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是,初容謹遵夫人教誨。”
那尊主夫人聞言臉上露出笑意來,伸手覆在上官初容的手背上,“你這孩子打小就出色,比起那些男孩子也絲毫不差,尊主也屢次在我面前誇過你,但這都不是我們選定你成爲我們兒媳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潭遠他喜歡你,這樁婚事,是他自己求來的。”說到這裡,尊主夫人又是笑了笑,“其實那孩子的心事我哪裡能看不出來呢?他早就喜歡你了,只是羞於說出口。你多體諒一點,潭遠那孩子是個木訥不會說話的,可是他對你的心卻是真的。人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番話停在耳中,上官初容依舊沒有什麼反應,跟方纔一樣,也只是微微點頭,沉默不語。這尊主夫人實在看不透她是什麼想法,只能柔和了態度規勸着她,半晌見上官初容都沒有回一句話,尊主夫人也是累了,只道:“也是難爲你了,一直聽我在這裡嘮叨,我倒是很高興,已經很久沒有人像這樣仔細聽過我說話了。”
這偌大的燦緲宮要說靜起來,那也真是安靜得嚇人,自從自己住進這裡之後,能見外人的次數兩隻手都數得出來,丈夫、兒子,他們全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幸好自己還有紀兒,只是紀兒天生心脈不足,自己也不敢跟他說太多,唯恐引起他心緒的波動。自己跟他說話的時候,也是得時時處處地小心,他常年臥病在牀,心思也是極敏感的,哪一句話不定就能戳痛他的心,引起他病症的發作,那纔是嚇人。
上官初容知道這意思就是自己可以走了,心中亦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夫人言重了,能陪夫人說話是初容的榮幸。時間不早了,夫人好生歇息吧,初容先行告退了。”
那尊主夫人點了點頭,對身邊候着的侍女道:“去送送上官小姐。”
那侍女應了一聲,便是送了上官初容出去。
剛走出去不久,誰知竟是恰好迎面碰上了壬潭遠,壬潭遠的臉色看起來並不是很好,以往他見着上官初容的時候,神情總是溫柔可親的,這是這一次顯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就連那侍女都感受到了壬潭遠身上的寒冰之氣。
“你先回去吧。”壬潭遠對侍女道。
那侍女應了一聲,也便是轉身回去了。
上官初容和壬潭遠兩個人並肩走着,上官初容向來話少,而壬潭遠心中堵着一口氣,也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過他心裡清楚地知道,指望身旁的女子先開口說話那是癡心妄想,無奈之下,他只得先開了口,“母親都跟你說了些什麼?”沒辦法,在面對她的時候,每次妥協的都是自己,誰讓自己喜歡她呢。
“說了些什麼,我想你心裡應該已經猜到了吧。”上官初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可是那一字一句卻像是刀片一樣紮在壬潭遠的心口。
“所以,外面的流言是真的,你跟你父母吵了一架,因爲不想嫁給我?”
在等待上官初容開口回答的這短暫的片刻裡,壬潭遠的心中閃過各種情緒,甚至他開始後悔自己這樣問了,如果答案註定會讓自己失望的話,自己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問。
但是這個時候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上官初容冷冷淡淡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是不是真的又怎麼樣呢?到了這個時候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所以,她這意思是承認了?外面的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爲什麼突然改主意?”外人不知道,可是自己知道,她這般突然改主意是在段蔚予來了這裡之後,卻原來之前自己並非是胡思亂想,她真的喜歡上了段蔚予,是嗎?
上官初容無所謂地道:“這個原因……你怎麼想都無所謂,反正已經改變不了事實了,我還是要嫁給你不是嗎?”
“爲什麼不能喜歡上我?”壬潭遠的語氣裡甚至帶着些委屈,這些年來自己在她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生恐哪裡惹了她不高興,想盡一切辦法討她歡心,可是爲什麼她都無動於衷。她跟段蔚予不過是剛剛見面而已,她爲什麼就那麼快地喜歡上了段蔚予,爲了他,她不惜打破自己的原則,讓他們住進她那絕不容許外人踏足的竹樓,她甚至都知道段蔚予已經娶妻了,卻還是這樣做了,段蔚予究竟是哪裡吸引了她?
上官初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沒有開口回答壬潭遠,而壬潭遠卻是鍥而不捨,“告訴我爲什麼?我有哪裡讓你不滿意?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爲什麼要慢慢疏遠我,我們之前不是很好嗎?那個時候你是願意跟我呆在一起的,可是現在你爲什麼……”
“因爲他的身上沒有血腥味兒。”上官初容突然開口打斷了壬潭遠的話。
一句話讓壬潭遠立時定在原地,沒有血腥味兒……
“你一直跟我提當初,問我當初爲什麼喜歡跟你在一起,後來卻慢慢疏遠了你,因爲……你後面變得跟我、跟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身上沾滿了血腥味兒,我討厭這個味道,所以我才漸漸疏遠了你。而我爲什麼要幫他呢?因爲他身上是乾淨的,沒有這種讓我深惡痛絕的血腥味兒。”
壬潭遠愣愣地看着上官初容,心中震動不已,一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這個謎題終於揭曉了,原來是因爲這個,她後來才疏遠了自己。怪不得,怪不得,自己剛回來這裡的時候,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沒有人願意親近自己,只有她,會跟自己說話,會帶着自己熟悉那些自己並不知道的地方,那個時候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兄弟,拿了藏寶圖回來,心情真是五味陳雜,還好那個時候有她在自己身邊。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娶這個女子爲妻,可是後來不知因爲什麼,自己跟她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就算是湊巧在路上碰到了,自己想要跟她說兩句話,她都要找藉口匆匆走開,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正是自己漸漸適應了這裡,跟其他人一樣開始接任務的時候,原來她嫌棄自己的正是這一點。
“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壬潭遠無力地替自己辯解,可是眼睛都不敢看向上官初容,自從回到這裡之後,他的手上的確是沾了不少的血腥,可是這裡的人都是這樣過的,自己身爲尊主的兒子,更是得有足以鎮服別人的能力,一開始的確有些不適應,後來竟也是習以爲常了,在這裡,從來沒有人覺得這樣是不妥的,所以他才萬萬沒有想到上官初容介意自己的竟然會是這個。
上官初容微微點頭,“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其實我有什麼資格質疑你呢?我手上沾染的血腥也不比你少,只是……”只是她不想再這麼過下去了,如果段蔚予沒有出現在這裡的話,她也就這麼得過且過了,反正她也無力去改變什麼。
可是段蔚予的身份、以及昨天他說的那番話,都讓上官初容心中的某個角落蠢蠢欲動,她心中那些以往一直被壓着的念頭一下子就全跑了出來,她不想要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她要徹底毀掉這裡,讓這樣一個地方再也不存在於世上,爲此哪怕讓她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這是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壬潭遠伸手覆在上官初容的肩膀上,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等我們成親之後……等我坐上尊主的位置之後,我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你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行嗎?”
再給一些時間是多久呢?誰能保證以後呢?我沒有耐心去等了,而且我已經發過誓了,這一次我不會退縮的。
上官初容把壬潭遠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移開,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
雖然上官初容仍是沒有擡頭看自己,但是語氣顯然比之前軟了不少,壬潭遠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一些,繼續送了上官初容出了燦緲宮。
送了上官初容離開之後,壬潭遠又是轉身往回走,徑直去了自己的母親那裡。
“潭遠來了?”那一身雍容華貴的夫人溫和地笑了笑,“我正打算去看看你哥哥呢,你這就過來了,正好我們可以一起過去,你最近也忙,很久沒有好好陪你哥哥說過話了吧?只是,等會去了,儘量還是別提你快要成親的事情,你哥哥的身體這樣……他聽了之後想到自己,心裡只怕會不舒服。”
待自己的母親說完,壬潭遠這纔開了口,“母親方纔找了初容過來?” wωw⊕ тt kǎn⊕ ¢〇
雖然是一句問話,但是語氣卻是篤定的。
尊主夫人看着自己的兒子,點了點頭,“是,我叫她來說幾句話,聽下人說,是你送她出去的?”
“是。”
“初容那孩子……方方面面都出色,就是性子太冷,當初我跟你父親說起你的婚事,就想着這四大家族嫡系之中,這一輩兒只有初容和婧兒這兩個女孩兒,婧兒呢,年紀太小了,性子也燥,跟你是不太相配。而初容呢,的確哪兒哪兒都好,可就是性子太冷,不知道疼人。我原還跟你父親商量着,不如就從旁支裡挑選合適一個女孩子更好,你父親也不是四大家族嫡系出身。誰知我們還沒商定呢,你這小子就急急跑到我們跟前說要娶上官家的女兒。”
說到這裡,尊主夫人笑了笑,目光中帶着對自己兒子的寵溺,其實他們夫妻兩個清楚,這四大家族嫡系之中的這兩個女孩兒,哪一個配給自己的二兒子都不合適,四大家族明爭暗鬥,背地裡又是對自己的丈夫不服。全靠他們四大家族相互制約,才能安穩走到今天,而自己兒子的婚事又牽扯到四大家族,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這兩個嫡系的女孩子哪個都不選,就從旁支裡選一個沒有背景的,反而更安全一些。
但是他們到底是捨不得回絕自己的兒子,他們的二兒子潭遠,自小就被送到那昊黎國,作爲一個侍衛潛伏在段蔚予的身邊,那十幾年的時間,他過得有多膽戰心驚,他們夫妻兩個欠自己這個兒子的太多了。
而那樁婚事,又是他們二兒子開口求他們的第一件事,他們終於還是沒有拒絕,而這結果就直接導致了佟家的不滿,暗地裡小動作不斷。雖然知道,這個結果可能會讓佟家鋌而走險,可他們夫妻兩個在商量過之後,還是答應了自己兒子的請求。
可是誰曾想,現在臨近成親了,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前只以爲上官初容是天生性子冷,所以對自己的兒子也沒什麼親近之舉,可是現在看來,她並非是因爲性子冷,而是因爲她根本就不喜歡自己的兒子。
“兒子啊,你太喜歡初容了,以至於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你這樣只會讓她更看不到你的,明白嗎?”
尊主夫人尚且不知道段蔚予的事情,所以只以爲上官初容是成親之前鬧些彆扭罷了,今日她找上官初容過來,一則是爲了安撫一下她的情緒,二則也是爲了要敲打她一番。不管怎麼說,自己的兒子都是二公子,更是將來要繼承尊主之位的人,哪裡允得她來鬧悔婚這樣的事情?
壬潭遠卻是有些走神,他還在想方纔上官初容跟他說的那番話,他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爲什麼她鮮少有開心的時候,她既然說討厭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她便是討厭這裡的一切,可是她又逃不出這裡,整天生活在一個自己十分厭惡的地方,她如何會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