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在燃燒。
灼痛他的心肺。
【小黎……你……你還……還活着啊……】
師姐奄奄一息的聲音如一汪清泉,在無邊的炙熱裡,將黎從地獄般的噩夢中喚回。
他還記得,在那個真實的噩夢裡,他走在隊伍末尾,跟隨着師父與師祖、師兄與師姐們,以及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匠工大師,看似義無反顧,實則忐忑不安地走進那座恐怖又宏偉的巨型反魔鍛造爐。
【晨朝的玄王向王災投誠,他出賣了‘傳奇計劃’……】
【怪物們遲早會找到我們的……】
【劍湖城失敗了……炸爐……聖日啊,我女兒女婿都在裡面……】
【嘆息山下的行營失聯了,十幾萬大軍杳無音信,雄峻城的六號爐大概也沒了……】
同行的還有枷鎖城的矮人王子與鑄造大師,遠古聖樹的古精靈巧匠與咒師,來自三塔的耄耋大師和資深學者,以及無數有名有姓的匠工,有人沉默安靜,也有人交頭接耳。
【除了我們,還剩幾個爐?】
【應該不多了……】
【如果傳奇計劃不能成功……】
他記得反魔鍛造爐裡密密麻麻的咒文和陣式,催眠又詭異。
他記得人們排好了陣型、位置和輪換順序,井然有序,也氣氛愴然。
他恐懼地看着竭力維護法陣的法師們一個個在鮮紅的視野裡流汗、中暑、昏迷、倒地、燃燒,變成一具具乾屍。
他記得掌門師祖渾身燃火,卻仍堅毅不搖地揮舞鍛錘,錘錘有力,直至爐中的魔火如有生命般漫溢而出,師祖的人影在火焰中消失,鐵骨成炭,血肉成灰……
他記得師祖對面,不知姓名的精靈巧匠恍若不覺,渾然忘我地繼續砸錘,直到火焰也將他吞噬。
他記得師尊在哀慟中上前接替,在那些連高深的調溫魔法和避火符咒、隔熱材料與耐火甲胃都抵擋不住的熊熊爐焰中,毅然揮錘。
以命鑄兵。
當然,他最忘不了的,是在越發難耐的高溫中,他,明陽劍廬裡序齒最小的弟子,在目睹師尊灰飛煙滅後,徹徹底底嚇破了膽。
【不行,太熱了,讓我喘口氣,涼一涼,師兄,涼一涼……】
他失去了理智,將行前的決絕誓言拋諸腦後,在令人窒息的炙熱中臨陣脫逃。
他。
他!
【抱歉,我一會兒就回來,我發誓,只喘口氣……】
皮膚灼燒的鑽心痛苦讓他撲上鎖死的大門,瘋狂捶打,哀求着能哀求的一切大人與神明。
【讓我出去!求求你了!讓我出去……出去……】
反魔爐裡的無數眼神向他投來,其中有失望,也有不忍,有憤怒,也有麻木,但很快,所有人都在呵斥聲中各歸其位,或唸咒,或鼓風,或送料,或揮錘……
獨留下他無力拍打和嘶啞的哀嚎。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
【小黎……】
穿着鑄造甲,同樣被炙烤得皮膚通紅,毛髮倒卷的四師姐奄奄一息地站在他身後,勉力笑了笑。
面對他絕望哀求的眼神,她出手飛快,連續擰動複雜的三層機關鎖,將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
也將在絕望和驚愕中的呆怔的他,一把推出門外。
【誰開的門!】
【糟糕,坯身冷卻降溫了!它正在成形!】
【不,這樣下去它只會是一件普通的反魔武裝!】
【關門!】
【快升溫!】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他跌跌撞撞地倒在門外,茫然回頭。
滿室紅光中,她,平素最照顧他的師姐,在門縫裡看了他一眼。
留下最後一抹笑容。
跟他料想的不一樣,那笑容既欣慰又寬容。
毫無責備之意。
大門轟然闔閉。
【麥金塔的火種不夠了!】
【啓用後備火種!】
【不行,魔法可控的溫度已經到極限了,再加會引起本源互斥的!】
【我們可以延緩互斥,比如額外的反歸衡手段,得用光影咒言,讓紅角塔的書呆子們來……】
【或者像異降術式那樣,短暫地讓法則失範,先讓熱力暫停流向低溫處……嘿,戰爭塔的!試試埃爾伯的陣式干擾!】
【不,不夠!血棘說了,新反魔武裝要做到的,既不是延緩歸衡也不是法則失範,而是深入本源!否則無法承受與解構麥金塔的魔能……】
【聽不懂!你們這幫該死的法師,說人話!】
在門外看守的驚愕眼神中,他這才反應過來,重新撲上大門,淚水奔涌。
不是這樣的。
不是。
他不是想臨陣脫逃,只是太熱了想喘口氣……、
只是一時暈了頭……
不是……
【瑞雅大師不行了,下一個補上!】
【人手不夠了!】
【我來吧,今日矮人已經死得夠多了……】
門外的他哭得聲嘶力竭,很快就看不清眼前一切。
但他仍然聽得見大門之後,反魔爐裡的鍛錘聲響,一遍又一遍,堅實有力。
【我們就不該用麥金塔那怪物留下的火種,而該聽方尖塔的,用龍焰!】
【這時候上哪兒給你綁頭龍?】
【沒時間後悔了!頂上!】
【我……感覺不到……手了……快,接替我……】
【這把鍛錘也不行了,換!】
【後備火種生效!】
【升溫比預想要快得多,更新符咒和術式!我們不能這麼快被燒死!】
大師和匠人們的爭吵此起彼伏,跟他的哭聲一樣,刺耳難聽。
直到最後一錘落下。
鐺!
反魔鍛造爐轟然爆炸。
向空氣裡傾瀉萬千烈焰。
將他團團包裹。
翡翠城的街道上,黎掙脫“邪祟呢喃”的糾纏,倏然睜眼!
他沐浴在熊熊烈火中,一步步向顫抖的洛桑二世行進。
“浴火重生的血族……”
霍利爾家的小雜種喃喃地道出他那可憐的道聽途說:
“……唯此一人。”
黎握緊了拳頭。
但他們都不知道。
不知道。
火焰在他的身上熄滅,露出被燒紅烤熟的皮膚肌肉,血族的自愈機制立刻開始運轉,生肌,結疤,排出死皮……
他們不知道,他掙脫的只是異能。
掙不脫的,是噩夢。
【小黎……你……你還……還活着啊……真好……】
噩夢中,嚴重燒傷的他悠悠醒轉,艱難地爬出廢墟,翻開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屍體,終於在猶自炙熱的爐邊,摸到了四師姐的手。
她早已渾身漆黑,不成人形,語無倫次,奄奄一息。
但師姐的手,它們依舊堅實,依舊有力。
【將坯身,送,送到,送到鋒帥帳中……】
那雙雖然粗糙不已,卻倍經磨礪,曾牽着他在劍廬裡跑上跑下的大手。
【還差,差最後一步……命運雙子……知道怎麼做……】
以及那件燦若黃金,冷若冰霜,本該是一柄劍,卻因鍛歪了鋒刃而更像一柄馬刀的……
刀坯。
數百年後的翡翠城,黎行走在街道上,他輕輕一晃腦袋,頭臉上的恐怖燒疤漸漸蛻皮脫落,露出新生的肌膚。
不多時,黎重新變得皮膚平滑,五官端正。
唯有身上的衣甲,哪怕所用乃特殊的耐溫材料,也被燒得漆黑焦湖。
“行刑官……赤翼……”
“不是普通的鐵匠……”
“鑄坯者……”
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洛桑二世和揚尼克,看着他們抒發對自己的忌憚。
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浴火重生。
而他……甚至也根本不是什麼鑄坯者。
他從不對火焰免疫,同樣會爲高溫所傷。
每次覺醒異能,身在烈火中心的他所承受的燒傷和灼痛可謂鑽心剜骨,未曾有一刻停歇。
他所擅長的,唯有忍耐。
忍耐高溫,忍耐火焰,忍耐燒灼,忍耐它們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每一分每一秒。
還有最重要的——忍耐噩夢。
當年的噩夢裡,他逃離了反魔爐,免於被熊熊爐火折磨至死。
於是,作爲代價……
他要在現實裡,在看不見盡頭的生命裡,一遍又一遍地,承受永世不休的火刑。
僅此而已。
“在痛苦之丘……處決我時……你沒露這一手。”
重傷之下的洛桑二世無力地道。
“因爲沒必要,”揚尼克謹慎地盯着黎,“他巴不得你被‘處決’時反抗得更激烈一點,把其他六家的政敵殺得再少一點,以穩固血海王座的統治,順便再回星辰王國發揮一下餘熱——比如現在。”
又怎麼捨得殺你呢?
黎沒有說話。
“所以,”洛桑二世面色灰敗,“我纔是那個被耍的蠢蛋?”
就跟以前一樣。
什麼都沒有變。
揚尼克聳了聳肩:
“也不必灰心,黎本就是夜翼君王用以清除異己的刀,深諳內鬥權術,威逼利用,欲擒故縱,幾百年來用慣了諸如此類——”
黎突然轉頭,看向揚尼克。
“哦,黎伯爵,”揚尼克立刻住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焦黑痕跡,很是自然地後退一步,“他是你的了,我心服口服,絕無二話。”
但他眼睛一眯。
“恭喜啊,翡翠城紛爭的關鍵,此刻落在了您手裡,”他恢復了翩翩公子的風度,“想必您能爲夜之國,爲你的女王爭取更多利益……”
揚尼克話風一轉:
“而不僅僅是在星辰王國的內鬥裡跑個腿?”
黎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變,不屑輕哼。
“收起你的噁心把戲,小輩。”
“我可沒有用異能,”揚尼克舉起雙手,一臉無辜,“僅僅是實話實說。”
說到這裡,揚尼克微微一笑:
“可你剛剛猶豫了,是吧?”
黎沒有回答。
“冬!”
一道刻意加重的腳步聲響起,打斷了揚尼克。
黎和揚尼克齊齊一凜,雙雙轉頭。
沉重的腳步緩緩接近——那是一個身着甲胃的劍士。
“所以,這就是讓全城人心惶惶的吸血鬼殺手?”
黎和揚尼克對視一眼。
“似乎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恐怖?”
騎士一步一步向洛桑二世走去,無視一身焦黑的黎和遍體血污的兩位血族。
黎沒有反應,而揚尼克則眉飛色舞,作驚喜狀:
“啊,原來是翡翠軍團的塞舌爾上尉!”
塞舌爾輕輕哼聲以作迴應,隨即把目光聚焦在地上的殺手身上。
就這種貨色,居然還要勞師動衆,從上到下千叮萬囑他們小心異能,泰爾斯王子未免過於謹慎。
“我還以爲您在看守空明宮裡的貴人們呢,”揚尼克眼珠一轉,“只不知您是奉誰的命令……”
“你被捕了,吸血鬼。”
揚尼克頓時一噎。
塞舌爾刻意瞥了兩人一眼,這才輕哼一聲,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當然,我說的是他——殺手,以泰爾斯殿下的名義。
聽着對方不懷好意的雙關,揚尼克微微蹙眉,黎紋絲不動。
洛桑二世聽着他們的對話,面無表情,心中悲涼。
即便有這樣的劍術,永生的身軀……
他終究還是沒能殺上那座高高在上的哨塔。
而高塔上的人,無論是那個王子,還是其他所有人,還是一如既往,僅僅動動手指,就輕而易舉地用無數人的血泊和生命,淹沒了他。
以及他的劍。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輕輕勾起嘴角。
“那麼,我這就要帶走人犯了,兩位喜歡在夜裡走動的客人,你們自便吧。”塞舌爾輕聲道。
揚尼克輕挑眉毛,不緊不慢地瞥了面無表情的黎一眼。
黎紋絲不動,唯有目光微閃。
塞舌爾也不着急,只是靜靜地等着兩位血族的反應,右手有意無意地掠過劍柄。
圍繞着躺在地上的重犯,三人之間的氛圍緊張起來。
就在此時,在場的三人齊齊一凜,扭頭望向另一邊。
另一個負劍的身影出現在街巷的另一端,緩緩向他們走來。
“那是……”揚尼克疑惑道。
“卡西恩?”
塞舌爾看清了來人,眉頭一皺:
“你也來了?那誰去看守空明宮裡的……兩位?”
卡西恩笑了。
“別忘了,塞舌爾,泰爾斯王子讓我們留守宮中,‘看護’兩位凱文迪爾少爺,”卡西恩騎士看向失去右臂、渾身焦黑的血族殺手,目光復雜,“不就是爲防備眼前這位麼?”
場中幾人齊齊一怔。
幾秒鐘後。
“原來如此,兩位極境騎士出現在此,乃是殿下運籌帷幄,提早佈下天羅地網!”
揚尼克突然變得正氣凜然,向着黎冷目以對:
“以免某些人渾水摸魚,從中作梗!”
黎無言以應。
塞舌爾輕哼一聲。
卡西恩沒有理會他們之間的微妙對峙,只是緩緩走向地上的洛桑二世。
“你肯定不認識我,騎士,”他嘆息道,“但我記得你。”
兩位血族客人都被這番話勾起了興趣,齊齊望來。
塞舌爾素來行事果斷,本想盡早收工,但不知道爲何,這一刻的他一反常態,涌起好奇心:
“你?你認識這雜種殺手?”
卡西恩微微一笑,不言不語。
遍體鱗傷的洛桑二世艱難睜眼。
這是誰?
“那年的選將會上,某位隱藏面目的神秘騎士在萬衆驚呼下過關斬將,一路贏到決賽,在賀拉斯殿下面前一招惜敗。”卡西恩輕聲開口。
兩位血族對視一眼。
不。
洛桑二世微微顫抖,眼神閃動:
那不是惜敗。
更不是一招。
“彼時我還是個紈絝少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第一次見識了騎士比武的風采,”卡西恩不無感傷,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於是在那之後,我成爲了一名騎士。”
騎士?
洛桑二世聞言諷刺一笑:
“錯誤的決定。”
“是啊,所以他最終還是回來繼承家業了。”塞舌爾輕哼道。
卡西恩搖了搖頭,沒有理會老朋友的諷刺。
“所以,當多年之後,又一位神秘騎士在選將會上出現,我就想起來了:是你,騎士。”
“我不是騎士。”
洛桑二世冷笑着,失口否認。
倒是殺了不少騎士。
揚尼克突然開口:“照你這麼說,他在選將會上贏到最後,應該名利雙收前途似錦纔對?但怎麼就落到這副……”
“夠了,”塞舌爾不耐煩地打斷,“廢話夠多了。”
“哦,抱歉,老朋友,”卡西恩回過神來,滿懷歉意地笑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有些感性。”
他看着面色灰敗的洛桑二世,心中涌起感慨:
也許,是因爲目睹了兒時偶像的轟然坍塌,抑或是,見證了一位榮譽騎士的最終隕落?
唯有黎突然扭過頭,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在旁邊一臉無辜,正伸長脖子看熱鬧的揚尼克。
塞舌爾不屑哼聲,他抽出長劍,劍尖指向失去反抗能力的洛桑二世:
“很好,讓我先砍了這怪物的四肢——哦,只剩三肢——以策安全……”
“我很抱歉。”卡西恩嘆息道。
“……然後按王子所說,我們再一前一後,押他回空明宮,那裡有專門準備好的囚籠,防着點他的異能……”
“你不能帶走他。”
“也防着其他人中途出手搞鬼——”塞舌爾反應過來,立刻住口,疑惑地看向老朋友:“什麼?”
帶着滿滿的歉意,卡西恩溫和一笑,自然地攔在洛桑二世身前:
“很抱歉,塞舌爾,但他不能跟你回空明宮。”
塞舌爾用了好幾秒理解這句話,反應過來後微微色變:
“你是……認真的?”
旁觀着的黎再次看向揚尼克,後者一臉無辜地攤手聳肩。
唰。
作爲迴應,卡西恩也抽出了長劍,笑容憔悴。
塞舌爾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聽着,泰爾斯王子說過,”他看着眼前的老朋友,輕輕轉動手腕,“把這條費德里科的狗鎖拿回空明宮,則詹恩大人清白可證,翡翠城危機自解,一切恢復正常。”
正常?
地上的洛桑二世澹澹冷笑。
看看你周圍吧,再看看北門橋,你把這叫正常?
“而你相信他那番話?”卡西恩迴應道。
“當然不信,”塞舌爾的眼神不一樣了,手中劍鋒輕輕一振,“所以我纔會在這裡,以防有人——無論是那個王子,還是費德里科少爺,抑或其他想看翡翠城倒黴的野心家——在抓人犯時耍什麼貓膩,阻礙翡翠城迴歸秩序。”
“原來如此。”卡西恩喃喃點頭。
要不怎麼說,你比我更懂做官呢?
“但我沒想到那是你,”塞舌爾冷冷道,“就因爲你多年前看過這個吸血鬼比武,念着舊情?還是說,在王子和我離開之後,你私底去見了費德里科少爺,被他說動了?”
“都不是,我只是不得不……”
話音未落,塞舌爾的長劍就如靈蛇吐信,電射而出!
千鈞一髮之際,卡西恩旋身避讓,同時手中劍刃輪轉,迎上對手。
鐺!
兩人一觸即分。
“終結塔的‘薔薇’一脈,對上東陸草原‘蛇派’僱傭兵的路子,”旁觀的洛桑二世吐出一口血,冷笑道,“世上還有比這更無聊的風格對決嗎?”
然而卡西恩嘆了口氣,不言不語,依舊攔在洛桑二世身前。
反倒是塞舌爾低下頭,皺眉看着自己的長劍。
他失準了。
放在以前,這一擊應該至少能將對方逼離目標身邊纔對。
“哇喔,兩位,有話好說,”揚尼克一臉憂心忡忡,“何必同室操戈?”
不知道第幾次,黎若有所思地看向揚尼克。
“夠了,住手!”
衆人同時回頭:
泰爾斯王子出現在街道上,在衆人的簇擁下向這邊而來。
在場者齊齊蹙眉。
“很好,”洛桑二世無力地笑笑,“大人物終於走下高塔了。”
迎接他的,是卡西恩毫不留情的一記劍柄。
貴人駕臨,兩位血族(也許是出於避世的習慣)向着兩邊避讓,塞舌爾面色不豫地回身行禮,連攔在洛桑二世身前的卡西恩也點頭致意。
“這就是你們一大幫人精心圍捕的結果?”
泰爾斯看不懂眼前的形勢,他忍着怒氣出聲質問:
“塞舌爾上尉,這是怎麼回事?”
塞舌爾表情一頓,轉過身去。
“我也很疑惑,”他沉聲問道,“爲什麼,卡西恩?”
卡西恩笑了笑,卻未及發聲,因爲另一個聲音趕在他之前回應了:
“因爲我。”
衆人再度變色。
因爲隨着這道女聲,另一個身影從卡西恩身後的漆黑裡步出,來到衆人面前。
那一瞬間,泰爾斯瞪大眼睛,失聲驚呼:
“希來?”
只見希來·凱文迪爾小姐,穿着一身幹練的旅行裝,踏上新郊區的土地,冷冷地注視衆人。
馬略斯、懷亞、孔穆託……泰爾斯身後的衛士們一陣騷動。
塞舌爾也忍不住出聲:
“希來小姐?”
黎不聲不響,揚尼克倒是饒有興趣:
“啊,這我倒是沒有想到。”
面對衆人的目光,希來冷笑一聲,直直盯着泰爾斯:
“你真以爲,在這兒佈下陷阱圍獵殺手,我會收不到一點風聲嗎,泰爾斯?”
泰爾斯看了看希來,又看看她身邊的卡西恩,明白過了的他表情數變。
“很好,”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笑得有些勉強,“那就讓我們一起抓住他,希來。”
希來眯起眼,音調上揚:
“哦,我們?”
泰爾斯嘆了口氣。
“聽着,這殺手身上有份獵殺名單……總之,他是費德里科影響翡翠城的棋子,更是詹恩身陷令圄的導火索,只要他落網,桉情就明朗了,我們能解開詹恩和費德里科彼此要挾對峙的僵局……”
他向前一步,盡力真誠地道:
“相信我,這也是在幫詹恩早日脫困……”
“或者幫你。”希來冷冷道。
泰爾斯聞言一怔:“什麼?”
希來回頭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殺手,再回過頭時,眼神變得無比犀利:
“既然沒人再能從場外干擾,那無論是判費德大逆不道,還是判詹恩非法篡位,都將由你一言而決,對麼?”
此話說得泰爾斯一愣,也讓塞舌爾等人深思。
“希來,我所做的……”泰爾斯難以置信。
“我看透了,你以爲你在爲所有人考量,但歸根結底,”希來冷笑道,“你想幫的人從來就只有你自己,或者你自己所謂的理想。”
泰爾斯只覺得內心一震。
他想要反駁,卻啞口無言。
“不,我們都不想看到翡翠城血流成河,”他努力在震驚中整理語言,“在這件事上,我們該是同盟。”
“那在議事廳裡,你爲什麼不肯讓我做城主?”
泰爾斯一時語塞。
“我們早就不是同盟了,”希來毫不客氣地回絕他,“就從那天,你拒絕我的合作提議開始——你沒法跟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意圖操控你,誤導你,且遲早會背叛你的騙子合作,遑論同盟,記得嗎?”
泰爾斯心中一空。
身後懷亞嘆了口氣。
早知道那天就該堅持到底,逼着殿下去給她道歉就好了!
揚尼克在邊上搖了搖頭:少年吶!
“我知道,希來,我知道經過了這麼多事,我無法取信你,但是至少,”泰爾斯努力平靜下來,找回理智,跟上對方的思緒,“至少我們不能任由這傢伙繼續殺人了。”
“他不會的。”
希來回答得很乾脆:
“我來看管他。”
“你?”泰爾斯驚訝道。
地上的洛桑二世同樣嗤笑出聲:
“真的,小姑娘,你?”
看守他的卡西恩皺起眉頭,正要補上一記痛打,但希來卻冷笑一聲,緩緩轉身。
“哦,這麼說,你不記得我了。”
她微微一笑,歪頭看着洛桑二世:
“侍從?”
侍從?
希來的稱呼說得洛桑二世一陣疑惑。
我該記得她嗎?
這小姑娘爲什麼……
下一刻,希來眼中的光芒詭異一閃:
“我!
!”
那一秒,洛桑二世微微一晃,遽然色變!
在他的耳朵裡,這姑娘刻意拖長的尾音蹊蹺變調,化成了某種非人力所能發出的聲音,震顫靈魂,震耳欲聾!
就像指甲摩擦木板的聲音。
有種難以言喻的驚悚感。
“是你!”
他下意識地向後縮去,眼中滿是震驚:
“你!”
在旁人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希來不再理會他,扭頭望向泰爾斯。
“卡西恩,帶他走。”凱文迪爾小姐冷冷道。
卡西恩得令點頭。
但泰爾斯卻不準備退讓。
“塞舌爾騎士,黎伯爵,還有霍利爾議員!”
王子高聲喝令:
“那殺手是找到舊桉真相,解開翡翠城困局的關鍵,把他搶回來,我必有所報!”
衆人齊齊一凜,希來則緊皺眉頭。
“如有必要,我的星湖衛隊也能出手相……”
“不必了!”希來厲聲打斷了他。
衆目睽睽之下,希來向前一步,直面王子。
“泰爾斯,”她輕聲開口,話到後來卻漸聞厲意,“聽說你號稱北極星,無論在龍霄城還是永星城,都很是威風強勢,連陛下也要懼你三分?”
這話陰陽怪氣,泰爾斯眼皮一跳,不由捏緊了拳頭。
“佩服至極,”希來微笑不減,羊裝着鼓了鼓掌,“所以我決定,向你多多學習。”
希來話音落下,衆人一陣疑惑。
但他們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下一秒,在所有人驚訝的眼神下,她微笑着,卻也再自然不過地抽出一把匕首,抵上自己的喉嚨。
泰爾斯的眼眶倏然睜大!
什麼?
“以翡翠城的女性繼承人,塞西莉亞·凱文迪爾之名,”希來笑靨如花,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今夜阻我者,當負上家族血債,永世爲鳶尾花死敵。”
看見這一幕,在場者發出一陣騷動,星湖衛隊的知情者們更是心情複雜。
泰爾斯看得頭暈眼花,不得不深吸一口氣。
“卡西恩!”
塞舌爾眼見事情脫離掌控,不由怒道:
“事關主人的性命,你身爲下屬就什麼都不做嗎?”
卡西恩看着女主人的樣子,想說點什麼,卻最終嘆了口氣。
倒是希來冷冷催促:
“卡西恩。”
卡西恩騎士猶豫了一瞬,轉身扣上洛桑二世的後領,拖行着離開。
本就無力迴天的殺手也不反抗,他只是出神呆怔地盯着希來,滿臉難以置信。
星湖衛士們下意識想要上前阻止,然而……
“誰敢動!”
希來厲聲斷喝,依舊匕首貼頸,攔在卡西恩身前,死死盯着對面的每一個人。
泰爾斯咬牙出聲:
“希來!”
希來轉向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盡顯輕蔑之意。
這一幕讓泰爾斯怒目圓睜,死死捏住拳頭。
他略略側身,壓低聲音:
“黎伯爵,揚,你們一族以身法靈敏,動作迅捷着稱,不知……”
黎面無表情,不作迴應。
“不妨一試,”揚尼克答應得很是暢快,但他看着一臉決絕的希來,話鋒一轉,“只是,萬一出了意外,責任算誰的?誰算鳶尾花之敵?動手的?還是教唆的?或者在場所有人的?”
其他人齊齊蹙眉。
泰爾斯的拳頭捏得更緊了。
不多時,卡西恩和洛桑二世就消失在霧色中。
等等,霧?
許多人反應過來,環顧一圈,齊齊驚詫:北門橋一夜鏖戰,何時起了這麼多的霧?
遮蔽視野,妨礙追蹤。
詭異不已。
澹澹迷霧中,希來的笑容越發燦爛。
“很好,很聽話,”她輕聲道,“最好別讓人跟上來,我有辦法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所有不理智的情感吞回肚子裡。
щшш ⊙ttКan ⊙¢O
“好吧,希來,”王子沉聲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希來聞言,手上匕首不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泰爾斯,你一直知道,”凱文迪爾女士眼神複雜,“那麼,現在輪到你選擇了。”
她表情轉厲,話音一變:
“壞,還是更壞?”
泰爾斯頓時氣結:
“你——”
“不急,”希來胸有成竹地打斷他,笑容詭異,“我有的是時間。”
她轉過身,掃視了所有人一圈。
“只是記得:現在,你擁有病入膏肓的翡翠城……”
希來冷冷道:
“而我,擁有拯救翡翠城的靈藥。”
泰爾斯表情一變。
言罷,希來也不鬆手,就這麼轉身而去,踏上新郊區的街道。
“塞西莉亞!”
泰爾斯忍不住出聲道。
但希來步履決絕,沒有回頭,更沒有迴應。
她只是一步一步,向遠方的濃霧而去。
看着凱文迪爾小姐的背影,緊張的懷亞嚥了咽喉嚨,走到泰爾斯身後:
“殿下,我們該不該……”
旁邊的馬略斯狠狠一拍,把懷亞的話噎死在嘴裡。
所有人都看向泰爾斯。
但王子表情糾結,心情凌亂,只是愣愣地望着希來遠去的背影,沒有迴應。
見此情狀,所有人反應各異。
但沒有王子的命令,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希來徹底消失在凌晨的霧氣中。
只留下衆人詫異的眼神。
以及星湖公爵微微顫抖的拳頭。
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泰爾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轉過身來。
“收拾殘局,回宮,彙報,”他咬牙切齒,聲音顫抖,“tmd所有人。”
衆人如夢初醒,遵令而行。
許多人走過強壓怒火、低頭不語的星湖公爵身邊,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連懷亞都不敢再問王子“那晚上說好的加餐呢”。
“給你個忠告,黎伯爵。”
揚尼克小心翼翼地飄過黎的身邊,輕聲開口,微弱若蚊蠅:“輸了這一把,肯定要在別處找回場子……”
“這些天,別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