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那件事之後的第四個年頭。
冰牢之刑已結束了,顏煉卻如蒸發般再也沒在世人眼中出現過。
夜很靜。
今天,是殺人的好時候。
一抹黑影在月色下時隱時現,如夜的精靈,鬼魅般飄忽這,身姿輕盈地穿梭在古樹溪澗之間。
血光,不知何時濺起,黑影也不知何時出現在那具屍體邊。
顏煉俯下身,在蒼白的月光下拿走了屍身手中的香料,用五根纖長的手指翻翻轉轉。少傾,顏煉脣邊勾起一抹笑,“你想引來噬魂獸,可不準備收拾爛攤子。這是千機山腳下,若事成了,千機門就不好過了。”
修長纖細的身影踩過屍身,向林外走去。
千機子緩緩睜開幽深的雙眸,那純淨縹緲的氣息竟淡了些。
你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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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魂獸還是出來了。
無論是誰都是始料未及的。
千機山腳下已被這畜生鬧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顏煉從遙遠的沙域,火速向千機山趕去。
千機山。
巨大的獸口在一呼一吸間,又把數十人的魂魄吞入腹中。那十人無一的是清俊的少男少女,身着清一色的純白服飾,越發顯得靈秀逼人,可就在那一瞬間,被活生生的吸了魂魄。
他們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瞳仁中沒有焦距,還有的仍保留着一片迷茫,他們都不是自己何時死的,爲何死的。
這是第四波千機門弟子。
他們並非受門主指使,只是憑着一腔熱血來斬妖除魔,在這荒山野嶺之中死得不明不白。
要知道,在他們之前死在噬魂獸口下的,除了無辜平民,還有許多千機門內高手。
兩天後,來了一個人。
噬魂獸第一回找到了一個單獨送死的人。
它承認,眼前的男子的靈魂比他吞食過的任何靈魂都純淨,他的容貌令人無法心生厭惡,它不準備吃他,它今天要餓肚子了。
噬魂獸懨懨離去。
不想,這男子竟對它發起了攻擊。力道比之前的任何一個人都要重,它能感受到威脅。
噬魂獸仰天長嘯一聲,頓時,飛沙走石,漫天的飛塵使天地昏黃。
千機子手執利刃,腳下沒有任何停滯,掐訣舞起劍來。在狂風中的千機子不但未顯半分病弱,反倒迸發出青年的神采。
大戰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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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煉在噬魂獸出現後的第十天趕到了千機山,訊息傳到沙域用了七天,趕路用了三天。
還好,顏煉救下了擊殺噬魂獸後重傷的千機子。
她把昏迷不醒的他擁到懷裡,任血塵弄髒了衣裳。
千機子知道,她來了,可他只當是夢,凡心,只能出現在夢中。
噬魂獸把半座山的林子毀了,就連裸露的山地都是坑坑窪窪,有不少千機子留下的劍痕,踏着千機子的劍意,顏煉意外的安下了心,她在四年前就認爲,她此生找不到歸宿了。
看,又爲他破了例。
千機子醒來時,身處一家農舍。
屋外有雞鳴,有鴨叫,令人睡不安生,他早已習慣了千機山的寂靜。
千機子大概知道了自己的昏迷後的遭遇——被這一戶人家救下,帶到這裡來。
他睜開雙眼,之間眼前是一個俏生生的姑娘,睜着一雙水靈的大眼睛打量着自己。
“水。”千機子看着她,用乾澀的喉嚨擠出這個字。
姑娘拿來水,被千機子接過去,姑娘有些不滿的看着他,等着他說些什麼,可千機子飲完了杯中水,就沒有任何動作了。
真是難得,這俏生生的姑娘沒有發作。
千機子檢查了自己的傷勢,不由得蹙起了眉。
沒有傷,甚至連身體積聚多年的暗傷都沒了。
看來,救下自己的不是眼前這姑娘。
千機子打量着簡樸的屋舍,望了望門口的一道竹簾,終究沒有說什麼。
離農舍不遠的一處舊宅中,顏煉臉色白得可怕,忍不住嘔出血來,在一身玄衣上,也沒有什麼痕跡。
在農舍養傷的日子,應該算是千機子一生中最平淡寧靜的日子。沒有世俗名利的羈絆,沒有陰謀詭計的糾纏。只看着竹簾外的小景,便能得到難得的心境平和。
農舍的主人是個白頭瞎眼老翁,那姑娘是老翁的孫女,名叫夭兒,乖巧懂事的很,又帶着一股俏皮勁,成天閒不下來,把小小的屋舍整頓得乾乾淨淨,也就只有照顧千機子時能安靜下來。
千機子覺得若是這樣隱居於此也是不錯的選擇,可是他的羈絆太多太多,他理應再見見她。
顏煉再見千機子,是一個雨夜。
爺孫倆早早睡下了,千機子從榻上起身,在屋外觀雨。
清脆的雨聲如珠落玉盤,給人無限遐想,細密的雨簾給萬物蒙上了朦朧的影子,掩蓋了許多真像。
千機子站在屋檐下,凝望着在雨幕中緩緩走來的玄衣女子。
這次的相遇,比預想的平靜得多。
顏煉沒有提任何往事,也沒有提玉籤的事。
顏煉問一句,千機子打一句,她問他是否安好,修爲進展如何。
等到沒有可問的,是一段沉默。
兩人互相凝望,都想把對方的模樣深深印刻在腦海中。
他們都變了。
千機子忽然俯下身。
雙脣相依,微澀。
這大抵是兩人最後一次心平氣和的見面了。
所謂世間最美好的事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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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機子尋到了夭兒的屍體。
那是一道凌厲的劍氣,洞穿了她的胸膛。那個巧笑嫣然的少女就這樣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躺在林中的古樹下,被劍氣削落的枝葉鋪滿了她的身體,半日的狂風,只不過把屍體上的枝葉和塵土加厚了一層。
那個乖巧懂事,噓寒問暖的少女;那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少女;那個俏皮活潑,眉眼帶笑的少女,真的不在了。
千機子藉着樹梢間漏下的月光,靜靜地看着那道傷痕,刺穿了少女的粗布衣,很細,很薄,兇手的武器不是劍,殺死夭兒的卻是劍氣。
千機子從未像今日般痛恨自己對那人的瞭解。
白衣身影映在在月中,在月的輝光中剩下一塊小小的黑色剪影,繁星似乎暗了幾分,夜色似乎濃了幾分,給人無盡遐想,但月中的人太美了,即使看不清他容顏,也未被那皎皎明月抹去半分風采,給人遐想的不再是月。
顏煉微微揚起頭,望向明月。
月中人也在看她。
你爲何要這樣做?
顏煉啞然,你果真爲此傷了心,爲誰傷心?明明此時你我兩人近在咫尺,你也不肯與我相見,寧可耗費靈力與我傳音,我們何時變成這樣了。
我嫉妒她。
千機子得到的迴應就是這短短四個字。
後會無期。
顏煉望着空蕩蕩的月亮,失笑。這算什麼告別。
夜色依舊冷清,星光似乎亮了,但也是幽冷的光,有風颳過,微涼。
千機子連夜趕路回了千機門,有侍童告訴他,碧霄閣閣主等候多時。
所爲何事?千機子忽而有種不好的預感。
匆匆洗去一路風塵,他見到了這位名揚修仙界的碧霄閣閣主。但與顏煉有關的事物,千機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牴觸。這就是逃避罷。
碧霄閣閣主看上去很是憤怒,與清幽淡雅的正堂格格不入。
仍是不見陽光,堂中有些陰暗,人的心情自然也不是很明媚。
千機子從進門開始,注意似乎就一直在香爐上。那是一盞經過精心雕刻的捲雲紋香爐,也不知是用什麼珍貴的材質做的,像玉石般通透,冉冉香菸升起,煞是好看。
碧霄閣閣主似乎沒有注意千機子的心不在焉。
“你把煉兒怎麼了!”閣主厲聲道。
“怎麼,閣主莫非是對顏煉心生愧疚,這回想要好好補償一番?”千機子譏諷道,不過他還真不知他把顏煉怎麼了。
“好好好!”閣主面色漲紅,不是憤怒,而是急切,“你敢說煉兒拿走了換元丹,緊接着服下了玉碎丹與你無關!”
千機子早已不似之前的心平氣和,面上滿是震驚。一雙幽深的眸子有了掙扎。
換元丹,是一種可以把他人傷勢過渡到自己身上的彈藥。玉碎丹,傳聞此丹能夠壓制任何程度的傷勢,只不過會根據傷勢大小產生反噬,只是此丹太過珍貴,服用過的人太少,具體藥效已經無人知曉了。
“你這小子的算盤可要落空了,煉兒雖說的確因換元丹受了傷,又怕被人發現用玉碎丹壓制了傷勢,修爲掉了幾成,但你要算計她是沒有可能的!”碧霄閣閣主仍有餘怒,但語氣強勢了不少。
千機子的眸子恢復了幽深。
“送客。”
碧霄閣閣主不屑的哼了一聲,“我來就是要提醒你,顏煉仍是我碧霄閣中人。”
話音剛落,就這麼輕飄飄地走了。
千機子望着碧霄閣主離去的方向苦笑,那張清俊的容顏不知怎的,染上了一抹化不開的愁意。
“咳咳。”真真假假,他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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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煉此時有些想笑。
眼前的人在兩天前還同自己說過“後會無期”之言,此時卻又不遠千里尋她。
這是一座山的山巔,奇險。從遠處望去,如劍一般的山身筆直的屹立在一方,如劍鋒般被積雪覆蓋的山尖尖閃着銀光,山下溫暖如春,山上寒風呼嘯,不會有什麼人上山。
顏煉很喜歡登高望遠,所以她御劍這門功課是學得最好的。
此時顏煉換上了一身白衣,白衣上卻沒有碧霄閣的圖騰,很閒適,很自然,也許是換了件衣服的原因,整個人的氣質也不在刻板嚴謹了。
顏煉下山後,手中多了一口飛劍,名曰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