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重重,枝葉的摩挲聲在夜色中一層層暈開,窸窸窣窣,傳到無心人與有心人耳中。
霜羽藏匿在枝葉間的身子不適意地動了動,發出了一陣不和諧的窸窣聲,而這一陣聲音的主人顯然被這動靜嚇了一跳,一動也不敢動,眼珠靈活地轉着,眼底迸射出精光。
夜色又恢復了靜謐。
顏煉站在霜羽藏身的樹下,有幾分不自在地望了望千機子,眸光一閃而過後迅速斂回,做賊心虛般低下了頭。
她在猶豫,是否給霜羽提個醒,畢竟他那過於熱切的目光已經出賣了他的行蹤。
想了想,便作罷了。
就在顏煉入睡前,霜羽竟大手一揮,不管不顧地推開了顏煉客房的門,誰說顏煉早已習慣霜羽的性子,還是吃了一驚。
吃驚過後,顏煉下了逐客令。
霜羽卻是一臉諂媚的笑,邀功一般道:“據我觀測,千機子此時在西邊那片林子裡觀測星象,不到亥時是不會回來的。你想想,花前月下,美人在側,趁月光皎皎,林中清幽無人打擾,才子佳人說說話,談談心,一來二去不就情意漸濃了嗎!”
霜羽越說越興奮,恨不得手舞足蹈起來,只是眼前的顏煉一臉嚴肅,實在不好太過放肆。
顏煉當然知道霜羽口中的才子佳人各指的是誰,淡淡地拒絕了,“你不過是作空想,我爲何要遂你的願?我與千機的關係沒有你想得這麼齷齪。”
“顏姐姐,你可要知道,你這句話可是把你自己一起罵了進去。”霜羽四兩撥千斤。
在一番爭執後,顏煉出現在西邊的林子裡。
千機子對顏煉的到來有些驚訝,但仍是驚喜佔多數。
白衣少年自古樹上翩翩飛落,一派風流,霜羽見了這幅場景,一個不穩,泄露了氣息,引顏煉回望一眼。
“你怎麼來了。”千機子的神色淡淡的,凝視了顏煉好久,纔不鹹不淡道。
“散步。”顏煉很順口的編了個理由。
“嗯。”千機子也沒拆穿,勉強接受了。
接着,相對無言……
霜羽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此時的情況,但本就不喜多言的兩人會造成現在的尷尬局面無疑是在意料之中的。
涼颼颼的夜風吹過,霜羽打了個寒顫。
“你不是說來散步嗎?跟我走走吧。”
“嗯。”
然後,兩人散步。
夜半時分,兩人才回客棧。
沒有想到的是,碧泉居然站在門前,看上去是等了許久,嘴脣都被凍得發白,在看到千機子同顏煉從夜幕中走來後面色更顯蒼白。
“快回去吧。”顏煉對碧泉道。
碧泉沒有留戀地轉身回了客房。
千機子望了顏煉一眼,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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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碧霄閣傳來消息,說是已經派人與顏煉接頭,儘快將秘籍由閣內元嬰高手護送。
顏煉和千機子早早就整理着裝,準備出門,碧泉也幫兩人打理。
趁顏煉去房中取笛子的功夫,碧泉望着身前用一方潔白的絲帕拭劍的千機子,不知怎的紅了臉頰。
“師兄。”碧泉突然出聲。
“何事?”千機子頭也不擡道。
碧泉自然不能指望千機子有何殷勤的反應,只好接着說:“我想告訴師兄一件事。”碧泉的眼睛亮了亮,有着幾分小女兒家的俏皮。
千機子沒有迴應。
“無論師兄是否答應,碧泉是必須要說的。”碧泉有了幾分猶豫,千機子淡漠的神情讓她泄了氣。
“我……”碧泉猶豫了,面頰通紅,“我心悅你。”待到她完全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小到她自己都聽不見,她現在無比後悔自己的衝動,在這種不適宜的場合下說了這句話。
聲音再怎麼小,千機子也清楚的聽見了。
微愣。
誰都沒有再出聲。
“可以出發了。”門嘎吱一聲被顏煉推開。
……
已是午後。
碧泉站在窗前,眼神空洞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嗤!”身後傳來一聲嗤笑,“就憑你,還想勾引千機子,不過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霜羽的聲音分外刺耳。
碧泉臉色頓時難堪起來,驀地想起了昨晚霜羽所安排的一切,多天來的壓抑在一瞬間爆發。
“你這個小魔頭,算什麼東西,爲何要處處阻撓我與師兄!”碧泉的面色漲紅,眼中蘊含着瘋狂,幾乎要失去理智。
“你這賤蹄子還敢在顏姐姐和千機子之間橫插衣角,就是給我提鞋我也不要。”霜羽譏諷道。
“小雜種,不過是有娘生沒娘養的貨色,我與師兄的事何事要你這雜種插手。”碧泉早已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教養,把能罵出來的髒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一句“有娘生沒娘養”更是狠狠地揭起了霜羽的傷疤。
“鋥“的一聲一聲劍鳴,霜羽手中多了吧鋥亮的一口飛劍,執劍的人殺意漸濃,修羅般的氣勢驚得碧泉連連後退,方纔的囂張氣焰瞬間熄滅。
慌亂之中,碧泉指尖觸碰到了什麼,那是……爹爹爲她送來的保命法器!
法器自碧泉腰間如流光般竄出,劃破了碧泉細膩的柔荑,而在她身前迸射出一片血霧。
碧泉呆愣着,眼珠幾乎要被瞪出來,睜的大大的,就這麼麻木地看着這一切,可是她一點兒也不想看!一點也不想看!
在她身後,一道寒冷的劍意逼來。
師姐!
碧泉似乎失去了痛感,開膛破肚的痛意被眼前清冷的身影占據,包裹着她的靈臺,永生永世也沒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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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徒顏煉,冷心冷情,不計情義,殺害同門師妹,罪該致死,但念在碧泉有錯在先,汝亦無心殺人,故罰以囚於冰牢三載,即刻行刑!”
碧霄閣閣主此言不過三日,便傳遍修仙界,世人紛紛惋惜又一個天才的隕落,冰牢之刑可是世人皆知的酷刑,心智不堅者在冰牢內呆上七天就會癲狂致死,更何況是三年,哪有人心智之堅可以撐住三年不瘋不傻?
顏煉是何等的天之驕子,怎會甘心自己一生就此星光暗淡,所有人都做如此想法,可誰也沒想到,這個天之驕子竟沒有做任何辯解,就這麼接受了殘酷的刑罰。
當天在大殿下求情的人不可謂不多,凡是與顏煉有故交的仙門弟子無一不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下。
千機子的驕傲不會給任何人下跪,他就這麼站着,似乎要站到地老天荒,到最後只餘他一個人這樣站着,不分晝夜。
第十天,大雨傾盆,此後半月有餘,大雨從未停止。
所有碧霄閣弟子都看到了一身狼狽的千機子,他渾身被雨水泡的浮腫,就這麼一聲不吭地站着一聲不吭地淋着,沒有人敢嘲弄他這幅模樣,更多的是感嘆。
最後,他被門人帶了回去。
帶他回去的人告訴他一句話,“顏煉姑娘在千機門留下的傳訊玉籤,長老也不知爲何給扣下了。”
千機子淡淡的聽着,像是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最後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想必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不必看了。”
那場大雨,似乎是爲千機子而下,洗盡了他的一身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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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無聲,無光只是寒冷,徹骨的冷。
顏煉感到自己聾了,瞎了,啞了,唯一證明她活在這世間的,只是那一份無望的念想。
也不知,他是否受到了那一句話,千言萬語,恐怕都沒有機會細細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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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時光,修仙界除了折損一位天才,並未有太多變化。
但局內人都知道,自從那件事之後,很多人都變了。
把顏煉當做信仰的人感到再優秀也是無望,終究一死,修不成仙,淡漠了,頹廢了;把顏煉當做至親的人感到仙門的墮落,憎惡仙門,脫離碧霄閣,甚至墜入魔道,失望了,失道了。
碧霄閣閣主早就不處理閣中事物了,只有那一幫長老在盡心盡力。
千機門,變的最多了。修爲強大的長老不知何時沒有了實權,依仗着自己微薄的修爲苟延殘喘,不被重視的少年掌門,經過精細雕磨,蛻變爲一塊兒美玉,被磨平了棱角,內斂其華,淡了情慾,淡了紅塵。
“爺爺,我已經向千機門報考了,以我的資質,怎麼也能修得個築基回來,在給您帶回些仙門法寶,好讓您延年益壽,享受天倫之樂!”少年換上新衣,握緊結實的拳頭,對身前老者道。
老者看到,少年眼中有光,他不忍撲滅他的憧憬,笑着答應。
孫兒啊!你可知道,你真修成了仙,就不會在想着回來了!
老者倚着破爛的門檻,靜靜地望,望着小小少年郎的背影,好久好久。他知道,孫兒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
密室內,一白衣男子正在陣法中心打坐,憑他周身溢出的靈息就可判斷其修爲之高,如雪的白衣襯得他的身軀有些許瘦削,俊美的容顏有些蒼白。
他陷入了心魔。
那女子被一羣仙門弟子押送去那終年寒冷徹骨的地方。
她很高傲,她淡然的走進那個地獄,輕飄飄,不留痕跡。
高傲的背影。
可是,
她還能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