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要貼鑽嗎?”
範女士:“你覺得呢,貼鑽好看嗎?”
“當然不好看,”江曉媛毫不客氣地說,“就您這欠保養的雞爪子手,再要是貼上鑽,準得跟一爪子刨到沙子地裡似的。”
範女士當然聽得出她這是出言不遜,此時卻表現出了非常的大度,她一邊任由江曉媛折騰自己的手,一邊遊刃有餘地靠在沙發靠背上,十分好脾氣地說:“看起來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說話間,江曉媛已經完成了指甲的基礎護理,上好了打底,她也懶得對這雙枯瘦的手大費周章,想必再捯飭也是一對泡椒鳳爪,於是刷子一甩,幾下搞了個極簡風,利索地收拾好工具,一掀眼皮:“你讓他自己出來跟我說他有病,我就相信。”
範女士聽了,意識到江曉媛是個有主心骨的,有點棘手,並且全然站在蔣博那邊。
她立刻調整策略,耐心十足地坐在沙發上等着指甲乾透,不再對江曉媛提蔣博,而是端詳着自己的手說:“你做事情很利索,品味也不錯。”
江曉媛微笑了一下,油鹽不進地回答:“跟蔣老師學的。”
範女士沒接話茬,似乎根本沒聽見,兀自問江曉媛:“你聽說過‘聲色美學工作室’嗎?”
江曉媛當然是聽說過,那是業內一個非常著名的造型品牌,旗下有完整的產業鏈,從服裝到化妝品應有盡有,老闆雖然是個幕後工作者,但不甘寂寞,一天到晚上綜藝節目拋頭露面,紅得發紫,據說跟很多一線明星都有長期合作。
範女士和顏悅色地說:“他們家老闆是新加坡的,總部也在那邊,不過看好大陸市場,最近在內地也成立了一個總部,正在招人,我有個朋友正好在裡面做主管工作,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推薦你過去,具體職位要看你的資歷,如果你職業資格夠,可以直接就職實習造型師,不然否則恐怕要做一段時間助理。”
範女士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江曉媛的工具箱,誠懇地說:“你一直在學校工作,考個職業資格應該還是近水樓臺的,你覺得呢?”
“聲色”工作室在亞洲造型美妝產業中的地位,好比微軟之於軟件,谷歌之於it,高盛之於金融……是家喻戶曉的領導品牌,它家出去的每一個造型師都不愁銷路,簡直是一塊金字招牌。
真的能進“聲色”,還用得着每天想方設法地穿山寨?還用得着每天焦慮着什麼時候賺夠錢才能把奶奶接來?
對於江曉媛這種剛入行的小魚小蝦來說,她仰望“聲色”,就像路邊攤煎餅的仰望對門的米其林三星。
儘管打定了主意跟披着人皮的變態鬥爭到底,江曉媛的心肝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連忙穩住了動盪的內心世界,心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範女士一點也不介意江曉媛防備的態度,微笑着說:“來,給我做一個妝面吧,晚妝,我看看怎麼樣。”
她像個提攜後輩的考官,言談舉止令人非常舒服。
即便是成年人,有時候也要從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反饋上來審視自己,範女士毫無過度的友好態度讓江曉媛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對方寬容溫厚的態度讓江曉媛幾乎難以維繫自己冷嘲熱諷的態度。
方纔兩個人之間言語的交鋒似乎都是江曉媛一個人的錯覺。
她一瞬間產生了懷疑,自己進門的時候對範女士所有的惡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預先的偏見上呢?
祁連調查來的東西一定對嗎?
這位範女士一個女人,中年離婚,單身帶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還不是親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錢又花心,會招一些別人的風言風語其實也很正常吧?
有時候造謠多了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連會不會聽得有失偏頗?
這事不能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江曉媛的冷臉有點撐不住,只好默不作聲地動手替範女士收拾常規妝面,還順手把她的頭髮也定了個型。
完事後範女士認真仔細地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表情非常鄭重,鄭重得江曉媛都有點緊張起來,懷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夠盡心。
“不錯,”範女士說,“你和別的造型師不一樣,色彩感好,學過美術?”
江曉媛:“……嗯。”
她心情有點複雜,連蔣老師都沒看出來,範女士居然一眼察覺了端倪。
範女士一臉驚喜地轉過頭來,親切地看着江曉媛:“說說學過什麼?”
“版畫、油畫、水彩……還有陶藝,”江曉媛說,“都學了一點。”
範女士嘆了口氣:“學藝術的人來做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獨厚,小姑娘千萬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這話近乎語重心長,灌在耳朵裡,江曉媛對她的百般防備狼狽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潰不成軍了。
“但是你得記住,”範女士繼續語重心長,“做造型師,才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華,是人脈。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地方開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工作室是沒有前途的,客戶在哪裡?誰會給你推廣?這個工作室將來如果被侷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當地的婚紗影樓競爭新娘妝容——我見過很多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創業,剛開始雄心萬丈,後來不了了之,成的沒幾個,基本都黃了,沒那麼容易的。”
江曉媛:“……”
這話說到她心裡去了。
江曉媛是在路邊發過傳單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難,再沒有比她更瞭解的了。
這個城市裡,每一天都有無數個工作室無數個小店註冊,三五個月之後基本全都銷聲匿跡,難以爲繼。
一個大平臺大公司要是想做一個項目,那太容易了,決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卻太難了,十有□□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說起來,開工作室還不見得有路邊攤煎餅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來,江曉媛都不敢太想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動搖,傷害行動力,沒想到被範女士一五一十地攤在了面前。
範女士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比你多吃幾十年的飯,見得多了,創業這種事,都是從上到下簡單,從下往上十有□□要失敗——你知道什麼叫從上往下嗎?”
江曉媛沒吭聲。
“就是你一開始先依託於一個大的知名平臺,好好學幾年,在這個大平臺上把這一行的水蹚熟了,積攢好人脈,再出來單幹,這纔是正確的路子,你們那樣硬來是不行的,”範女士耐心地問,“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江曉媛無可辯駁,無言以對。
範女士從鏡子裡打量着江曉媛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可憎,但也好騙,三言兩語就能被忽悠得動搖起來。
年輕人,一天到晚想的無外乎那幾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愛情,還能有什麼呢?
範女士於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着我兒子承蒙你照顧,還想給你送個人情,現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舉,有技術的太多了,有靈氣的少有,一會給我拍張照片發給他們,他們歡迎你都還來不及,根本用不着我推薦。”
江曉媛掙扎着問:“阿姨,素不相識,你爲什麼這麼幫我?”
範女士手託雲鬢:“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你自己,我好多年沒這麼漂亮過了,小姑娘真有兩下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熨帖,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自己都要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世出的美妝大師了,讓人一見如故,一出手就驚豔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華。
江曉媛微微低下頭,目光掃過蔣博住過的這個家,整個別墅的裝修風格都像是個少女的單身公寓,沒有一點男性生活過的氣息,範女士像一個蜘蛛,將她的網鋪就得到處都是,哪裡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她隨時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江曉媛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就爲了不想讓我和蔣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嗎?”
範女士微微一愣,隨後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優雅地站起來,當着江曉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樓,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裡幽深晦暗,所有的窗簾都拉着,一絲光也沒有,地上滿是碎瓷片,一個人影坐在陰影裡,看不清是誰……但猜得到。
範女士輕柔地開口說:“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讓你一個人待一會,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說說你還能幹什麼?”
蔣博一聲不吭。
範女士就自問自答:“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裡我寵着你,在外面還要人家小姑娘遷就你……好意思嗎?出來,朋友來了都躲着不見,像什麼樣子!”
江曉媛:“……”
蔣博從那間晦暗的小屋裡看了江曉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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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曉媛心裡一震——該怎麼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頭樁子上,一直拴在那裡的話,將來它長大了,有力氣了,也掙脫不了了。
一隻正常的大象怎麼會掙脫不了小小的木樁呢?
可能從它被拴在那根木樁上的一刻開始,就不再是一隻“正常”的大象了。
範女士的腳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發出一聲細小的輕響,蔣博明顯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似的蹲下來去撿。
江曉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樓下,心想那是誰?
醬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蔣太后嗎?
範女士拉起了蔣博,她並沒有用多大力氣,可是一伸出手去,蔣博就像是被馴服的動物一樣,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手勢走,顯示出一種根深蒂固的訓練有素。
範女士嘆了口氣,擡起手,輕輕地放在蔣博削瘦蒼白的側臉上,憂傷地說:“我爲了你又離了一次婚,你什麼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呢?”
江曉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話:“你一直這樣嗎?”
蔣博的目光轉到了樓下,落到江曉媛身上,彷彿目光被燙了一下一樣飛快地移動開。
範女士:“我承認在這方面我是失敗的,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一直也沒好利索……說起來最早他開始做這行還是我託朋友帶的他,我總覺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樣,長成一個抽菸說髒話的臭男人,我給他鋪了很多的路,介紹了很多人,專門請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江曉媛一陣毛骨悚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範女士幾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脫離青春期後,成年男人要麼長肌肉要麼長肥肉,很少有人會留着少年時代特有的單薄,蔣博卻一直是纖細的,好像身體啓動了某種說不清的機制,將他的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青澀的舊年代裡。
範女士:“我也想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離開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
說着,她愛憐地踩着高跟鞋,微微踮起腳,摸了摸蔣博受傷的額頭:“我都是爲了你。”
一個人,四周都是鼓勵的時候,尚且時不時地產生自我懷疑,江曉媛難以想象如果有人在自己耳邊幾十年如一日地灌輸“你離開我就是不行”“你幹什麼都沒法獲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這塊料”會怎麼樣。
範女士帶着溫柔的譴責,對蔣博說:“就算你要胡鬧,也不要耽誤別人。”
蔣博低着頭,目光緊緊地盯着地板的縫隙,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江曉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說話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話,我覺得跟蔣老師一起工作蠻好的,能學到好多東西,”江曉媛把手□□短褲的口袋裡,“還有開工作室這事也是我極力攛掇的,我們未來還打算去國外進修特效,雖然您剛纔說的那一番長篇大論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就我們現在的客戶資源來看,養活自己應該是沒問題了。”
範女士:“我以爲我們倆剛纔已經說好了,連‘聲色’也不能打動你嗎?”
江曉媛看也不看她:“蔣老師,麻煩你理我一下好嗎?裝什麼自閉症兒童?”
蔣博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你先回去,我們以後再談。”
江曉媛雖然站在樓梯下面擡着頭,卻奇蹟般地一點也不顯得弱勢:“我覺得我們今天說明白了比較好,沒準過兩天我就能去聲色的大神們手下幹活了呢。”
蔣博僵直得像個木樁。
江曉媛:“她說你有病,你有嗎?”
蔣博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
江曉媛:“你現在要是吭一聲,說你有病,工作室不想幹了,就想每天憋在小黑屋裡過精神病的生活,那我立刻就走,明天就把你的證件寄回來,有多遠滾多遠。”
範女士撒嬌似的晃晃蔣博的胳膊:“人家問你話,怎麼不吭聲?”
蔣博的嘴脣蒼白得好像刷過漆。
範女士:“江小姐,我都不知道他的證件在你那裡,還是請你儘快還給我吧,他這種情況在法律上叫‘限制民事行爲能力人’的,我作爲他的監護人……”
“司法程序認定他有病,他纔有病,別急着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大媽。”江曉媛截口打斷她的話,“恕我眼拙,反正你不在的時候蔣老師不但正常,還挺能呼風喚雨——你說他什麼都做不好,是聽見哪個客戶跟你投訴了,還是覺得他突然之間長大到不受你控制,所以受不了了?”
範女士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江曉媛往後一仰,伸手將工具箱蓋子壓上。
“實話跟您說吧,”江曉媛說,“聲色在我眼裡屁也不算,誰稀罕去給他們打工?總有一天,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是我今天創立的這個——蔣博,工作室叫什麼你還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