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裡嗎?”祁連問。
“好像過了,得從後面繞回去。”江曉媛低頭看了一眼導航,又說,“算了,你車不好進——要麼你就在路口停下吧,我自己走進去。”
祁連依言把車停在路口,兩人面前是一片灰頭土臉的別墅區。
很多人有了錢以後,都喜歡在郊區置辦一棟小別墅,跟一幫不靠譜的土豪當鄰居,世間土豪千奇百怪,大雅大俗的都有,因此住一段時間大家就會發現,什麼“托斯卡納”小鎮、“普羅旺斯”風情都是扯淡,等業主們一入住,小區的主流審美馬上就走調——鄰居家的大紅對聯一貼,窗花排一排,二樓小碎花的窗簾旁邊放個古樸稚拙的鹹菜缸,樓下小院裡黃瓜與西紅柿分門別類欣欣向榮……以上種種與室內歐式風格裝修中西合璧,轉眼組成了一派城鄉結合部著名的混搭風。
蔣博給她的地址就在這中式田園與歐式建築相結合的“世界公園”裡。
江曉媛一擡手抓起她的工具箱,推開車門要下去。
祁連:“等等,真的不用我跟你去?”
江曉媛擺擺手:“太麻煩啦,你還是先回去吧,等一會我自己打車走就行。”
祁連:“我跟你說了那麼多,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嗎?”
江曉媛在烈日下手搭涼棚,把面前頗具生活氣息的別墅羣指給他看:“這邊都住着人,隔壁一伸脖子都看得見別家鹹菜缸裡是蘿蔔還是黃瓜,她就算真想把我怎麼樣,也不會選在這裡的——另外你跟蔣博也不認識,萬一他那個……那個女的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你一個陌生人在那裡,他下不來臺。”
祁連看着她沒吭聲。
江曉媛:“幹什麼?”
祁連搖搖頭,他只是忽然想起初次見到江曉媛時的光景,她窮困潦倒成那個熊樣,連自己吃住都不知道去哪裡解決,餓得在麥當勞門口暈過去,居然還窮大方地借了僅剩的幾百塊錢給別人。
祁連:“我一開始以爲你脾氣不好,其實你還挺會考慮別人的感受的。”
江曉媛猝不及防,沒料到別人會當面直白地誇她,當時哽了一下:“那倒……也沒有。”
她有點尷尬地頓了頓,說:“其實我到這個時空來之前還跟人大吵了一架,脾氣不怎麼樣的。”
她在美髮店工作的時候樹敵成羣,到了學校又見天跟蔣老師吵得天翻地覆,江曉媛有時自我反省,感覺她的脾氣恐怕生來就像塊千瘡百孔的爛抹布,一桶就破。
“就是來這邊這麼長時間,做了那麼多事,吃了那麼多苦,突然覺得誰都是天生父母養的,都有喜怒哀樂——去年冬天,我在路邊發傳單,看見別人都冷冰冰地從我旁邊走過去……有些人可能還覺得我擋路挺討厭的,心裡有點難過,可是也能理解,我站在街上的時候,在別人看來,可能我跟旁邊那個花壇沒什麼區別,都是擋路的佈景板,其實我自己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沒體會過,不明白。”
她富貴的時候只會寵自己,落魄了才學會把別人當人看。
江曉媛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好像一激動說多了,像是對着祁連說教一樣,頓時有點羞恥,車裡的空調不知怎麼的不管用了,江曉媛覺得一口熱氣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當場沒敢看祁連的表情,恨不能將方纔的一番長篇大論原原本本地撿起來吞回去,飛快地扛起自己的工具箱,頭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她對着短信上的門牌號找到了地方,江曉媛胸口噎着的一口氣才順過來,她探頭往半地下的車庫裡看了一眼,看見了那輛熟悉的粉色小轎車,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條短信八成是蔣博那變態養母冒名發的。
江曉媛摸出工具箱裡的小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確認形象良好,適合戰鬥,這才伸手敲門。
裡面傳來了一個有些生硬的女聲:“誰啊?”
江曉媛擡頭看了攝像頭一眼,對着門口的對講機說:“蔣老師讓我替他來爲一位高級客戶提供造型服務。”
裡面說:“等着。”
那語氣聽起來就好像打發個要飯的,江曉媛不動聲色,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崩。
片刻後,門開了,一個保姆打扮的老太太露出臉來,這老太太開門的動作很特別,開一半還留一半,似乎是透過門縫小心謹慎地打量門口的江曉媛,眼神裡充滿了冰冷的防備,繼而露出一個殭屍似的笑容:“來了?進來吧。”
江曉媛沒有問需不需要換鞋,她從工具箱的側袋裡取出一雙鞋套套好,走了進去,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了端坐在那裡的女人。
“這變態叫什麼來着?”江曉媛面帶微笑,心裡刻薄地想,“範小小還是範大大來着?”
“大大小小”的範女士對她露出了一個毒蛇一樣的笑容,他們家從主人到保姆的笑容有異曲同工之妙,非要形容,就是“似乎是怕人,又似乎想害人”,範女士的眼神裡有某種高深莫測的鬼祟,被這種目光打量,讓人簡直如芒在背。
平時在街上遇到這樣的人,江曉媛一定是有多遠躲多遠,然而此時她在這大宅子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站定的時候,心裡奇異地充滿了某種篤定。
她想,世界上的人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大體分爲兩種,一種是遇到事的時候站出來想辦法、承擔風險與責任的人,另一種則是服從第一種人,爲第一種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或是乾脆什麼用也沒有,全心全意依賴前者的人。
江曉媛一直充當第二種人。
她在理髮店的時候聽陳老闆的,現在又全然受蔣老闆指揮。
她習慣於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先詢問別人的意思,再觀察別人是怎麼做的,剛開始,她學習陳方舟,從陳老闆身上學到了他特有的油滑與處世之道,學了個似懂非懂,後來又開始模仿蔣博,瞄着他的樣子隨時讓自己顯得遊刃有餘,學着他時髦漂亮、趾高氣揚,蔣老師教她再廉價也要有範兒,她就將他的話奉爲圭臬,一絲不苟地執行到如今。
好像這樣就不至於出錯被嗤笑,顯得她更能適應環境。
而終有一天,她發現,如果她總是盯着別人,總是追隨着別人的腳步,就像是列隊方陣齊步走那樣,永遠不可能超過別人所在的平面。
終有一天,她發現她用來對齊、校準自己人生航路的人,也只是個凡胎*,甚至揹負更多,比她想象得還要無能爲力。
她失去了指導,只好自己挺直腰桿,自力更生地做起了第一種人。
江曉媛攏了攏耳邊的碎髮,得體又不諂媚地跟範女士打了招呼:“您好,請問您就是這次的客戶嗎?”
“坐,”範女士和顏悅色地指着她對面的小沙發,“小姑娘坐那裡。”
江曉媛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但是隨她去,優雅地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從工具箱最上層摸出一個牛皮本:“能說說您的要求嗎?”
範女士沒有回答她的話,意味不明地注視了江曉媛一眼,她問:“你和蔣博,是什麼關係?”
江曉媛不動聲色地回答:“我以前是蔣老師的助教。”
範女士不依不饒:“以前是助教,那現在呢?”
江曉媛:“現階段還沒找到新工作,只好通過老師接一些私活,要說的話,算前助教。”
範女士伸手掩住嘴脣,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前助教’像什麼話?”
“確實,”江曉媛回答,“微博認證恐怕是通不過,沒辦法,我就有身份證,沒有身份——您對造型有什麼要求?”
範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
江曉媛莫名地有點激動,腰部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一下,等着上演期待已久的“離開我兒子”戲碼。
“我晚間和朋友有個聚會,”範女士保持着端正的坐姿,龍飛鳳舞一通,把支票撕下來遞給江曉媛,“我聽說蔣博接一個日常的私活,基本就是這個價,你看可以嗎?”
這話是扯淡,如果沒有私人關係,蔣老師的市場價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誰也不沒事花那麼大的價錢化日常妝,再說蔣老師也不肯接這麼低端的活,所以他跟本沒有標價。
江曉媛定睛一看,悄悄挺直的腰又不動聲色地塌陷了下去——支票本上寫了一千元整。
現在她相信了,這位範女士確乎是有病。
範女士:“怎麼,少了?”
江曉媛誠懇地說:“不少,能給現金就更好了。”
範女士回頭看了一眼二樓,江曉媛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挑高的客廳能看見二樓的臥室,一間屋門緊閉,閉得欲蓋彌彰。
江曉媛心裡暗歎了口氣,十分不能理解——蔣博再怎麼單薄,也是個接近一米八的男人,按理也是能扛着桶裝水上五樓的,怎麼會被範女士這樣的老太太關在“長着萵苣的閣樓”上?
這時,範女士開了口:“先給我做個指甲吧,美甲會嗎?”
江曉媛翻出指甲工具,一聲不吭地拉過她那雙養尊處優的手,聚精會神地工作起來,預感她要上重頭戲。
果然——
“咱們說實話吧,”範女士坐得筆直,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江曉媛的頭臉上,灑下一片聖光普照的慈悲,配上她獨特的眼神,整個人像一尊邪教組織原創的菩薩,“我知道你現在在替蔣博那孩子工作,我是他媽媽,今天其實是我把你約過來的。”
江曉媛覺得自己這時要是再故作驚訝就顯得太假了,她也懶得逢場作戲,聞言不動聲色地給範女士做着基本護理。
範女士:“我聽說你們在籌備一個什麼工作室?有這件事嗎?”
江曉媛笑了一下:“您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範女士聽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地嘆了口氣,嘆得一波三折,見江曉媛反應平平,又加重語氣,重新嘆了一遍。
她的形體與語言無不表現出良好的話劇天賦,舉手投足無不彷彿在念臺詞,念得江曉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擡頭配合:“您怎麼了?”
範女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孩子,我理解你們年輕人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心,我也希望我兒子能和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有正常的生活,有自己的愛好和事業,但是……唉,我實在不忍心看你付出那麼多辛苦努力白費。”
她空着的那隻手張開又握住自己的膝蓋,蒼老的筋骨漂浮在骨肉之上,好像練過九陰白骨爪。
“他是不正常的,”範女士帶着七分危言聳聽,兩分裝模作樣的痛苦,與一分壓抑不住的笑容,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小時候因爲精神失常,讓我不得不把他送進了安定醫院,別人都覺得我狠心,可我怎麼會狠心呢?我沒有辦法,只是想治好他……可是這種病,你知道的,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即便人出來了,也還會復發,醫生說他有輕微地暴力傾向,不能受一點刺激。小姑娘,你性格一定很好,以前很多和他合作過的人都說他難以溝通,固執又神經質,你肯陪他這麼久,我這個做母親的,真的非常感激你。”
江曉媛驚奇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她怎麼能將這樣一番話聲情並茂地說出口。
“但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你滿心希望付諸東流,這是他的診斷書,”範女士從一邊的櫃子上取下一份文件,“他雖然看起來正常,但是在外面時間久了是不行的,他不能斷藥,也不能離開我身邊……小姑娘,真對不起,現在纔對你坦白,你之前付出的經濟損失,開張單子,我補給你好不好?他真的不行的。”
江曉媛看着她,客廳裡一時靜謐極了,能聽見兩個女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樓那扇緊閉的門裡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動靜,範女士脣角微微一動,但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