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伴隨着一聲輕喚, 翟南緩緩睜開眼。

耳邊一陣悉索聲,翟南擡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來人。

嗓子啞的厲害,開口就很難受:“外邊…什麼情形?”

“時機已到, 老奴救你出去。”常公公一邊說一邊解開鎖鏈, 稍後掏出一個藥瓶, 倒出一粒藥。

翟南伸出被吊的發酸的手, 捻起藥丸放進嘴裡。

常公公看着他, 眼裡露出一抹心疼:“這段時日,辛苦您了。”

翟南閉了閉眼,說:“沒事。”

他多年謀劃, 早就預料到這一步,如今這情況還算好的了。

常公公又問:“身上的傷如何?”

翟南說:“他也算幫了我, 要我自殘博人眼球, 我大抵也下不了手。”

“半個月前, 皇后開始往皇上的膳食裡下藥,想趁着戰亂營造出皇上憂心過度的假象, 這些日子皇上之所以沒往您這跑,正是因爲如此。”

“多久了?”

“開戰至今,一月又五日。”

他有些恍惚,不知不覺,他竟在這密室裡待了將近兩個月。

翟南靠着石壁, 緩緩呼出一口氣, 藥丸開始發揮作用, 他的內力慢慢涌現, 那股擾人的疲勞瞬間消散。

他輕聲問:“陸池可有消息傳回?”

常公公說:“戰事吃緊, 巫國似乎想要從秦州突破,對它的攻擊尤爲猛烈, 聞將軍調動軍馬,又從應京派了三萬精兵,命人支援。”

“看來巫國這次是想魚死網破,也罷,以往那些你來我往的遊戲也膩了,正好來盤大的。”他像一個亡命天涯的賭徒,嗅到了血的味道,開始興奮。

常公公笑道:“待會看到的,絕不會讓您失望。”

翟南盤腿而坐,調節氣息。

一個時辰後,他終於走出囚禁了一個多月的地方。

看着熟悉的地方,他的心底冒出一股複雜的情緒,又酸又澀。

常公公在他身邊,看着他露出懷念的神情,說道:“王爺,走吧。”

陽光照眯了翟南的眼,他一瞬間收斂情緒,速度之快猶如錯覺一般。

這座宮殿,是翟南小時候住的地方,那有他們一家人的記憶。

先皇的疼愛,使得這間屋檐充滿歡聲笑語,八歲之前,他也跟別的孩童一樣,無憂無慮。

但何時起,這個地方成了囚牢?

翟南不得而知。

他轉身,毅然邁開腳步,因爲他早已經過了追憶往昔的年紀。

翟元帝病倒,翟南並沒有趁機出宮,而是直接去了寢宮。

他這舉動,無疑自投羅網。

但常公公並沒有勸阻,反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以一個最忠實的姿態,守護他的主人。

常公公說“時機已到”,便真是機不可失。

也不知太子是什麼心思,一路過來,竟不見一人把守。

翟南大步邁入寢宮,腳步聲驚擾了在翟元帝面前裝孝子的太子,他轉過頭,露出和內侍同樣錯愕的表情。

“王叔…”

翟南一身狼狽,有些不堪入目,可卻擋不住他凌人的氣勢:“皇兄他怎麼了?”

太子看着衣衫襤褸,好似經過千難萬險才抵達這裡的人,驚訝道:“王叔您不是在玢城?”

翟南不答,走到牀前,垂眸看睜着眼,不能言語的翟元帝,他勾起脣角,露出一抹嘲諷地笑:“皇兄,太子像你。”

皇后那藥能讓人像中風,如今翟元帝的情況就與它一模一樣。

他想擡手,像以往那樣指着翟南罵,可如今只能哆哆嗦嗦,連個“你”都說得斷斷續續。

翟南欣賞夠了他的窘態,才轉向太子:“千萬翟國子民在前線浴血奮戰,而你卻在應京城裡勾心鬥角、弒父奪位,當真是我翟國的好太子啊!”

“王叔誤會侄兒了…”

翟南冷笑着截斷他的話:“你假情假意的樣子可真難看。”

太子一愣,臉上的怯弱褪去,露出陰森的面容:“王叔,玢城容不下你,非得跑回應京找死?”

翟南不以爲意道:“可不是我想回來,是你的好父皇半道把我劫了。”

然後他指着他身上的傷。

破爛的衣衫刀口齊劃,一看便知是被利器劃破。

太子不知是這內情,先是看了眼雙眼瞪得老大的翟元帝,之後才恍然大悟狀對翟南道:“都道天家無情,原來無半點虛假,王叔,你不能怪我,我這可都是跟父皇學的。”

翟元帝氣紅了雙眼,吭哧半晌,才罵出一句:“…逆子…”

翟南笑了聲:“說得好。”

太子看向常公公,陰惻惻道:“你既然背叛父皇,就該提醒王叔,滾遠點或許有一線生機。”

他顯然不認同翟南這自尋死路的行爲。

常公公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多謝太子關懷。”

翟南看着翟元帝:“真不該來救你,如今你兒子勝券在握,連我自己都搭了進去。”

太子拍了拍手掌,說:“王叔的大仁大義當真是讓侄兒慚愧。”

翟南一身輕鬆的在龍榻旁坐下,換做以往,他固然不會失禮到如此地步,只是今日父不慈子不孝,還念着禮數當真讓人貽笑大方。

“以你的能力,做不到如此妥帖,讓我猜猜,你那位好母妃獻了多少良計,皇兄病入膏肓,眼見隨時都能撒手人寰,爲保國不可一日無君,又逢內憂外患之際,皇嫂怕是早讓人準備了聖旨,只待玉璽一蓋,日後這翟國天下定非你莫屬。”

太子露出得意地笑:“王叔你說的沒錯,只是晚一步也是晚,今日早朝,侄兒便已在大殿之上接了聖旨。”

翟南說:“除了國舅府,還有誰是你的幫兇?禁衛統領?”

太子說:“王叔何必細問,侄兒就不信您對這位置無半點肖想。”

翟南深以爲然:“說來也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如此榮耀誰不喜歡?...”他說着,神色一變,聲色俱厲道:“那也得看看這東西是不是該你得的。”

“什麼?”太子一愣,被他唬了一跳:“王叔當真把自己看成神人,還妄想從這離開?”

翟南神秘地笑了笑:“這應京城中,並非人人都如你這般狼心狗肺。”

太子眉頭一挑,正想說話,殿門卻被人大力推開。

太子轉頭望去,登時嚇得三魂不見了五魄。

門外,三代老臣、數位國公、還有他的親叔叔、一個不落。

以唐太傅涼王等人爲首的忠義之士,個個面色震怒,舉步踏進寢殿。

太子心驚,腳步連連後退,卻被凳子撂倒,跌坐在地,目露驚恐地看着他們。

他此時已經沒空去想這些本已離開的人爲何會出現在這,那些話又聽了多少?

那被酒色浸染的腦子裡都是完了,他要命喪在此。

衆人在牀前五步遠的地方站定,唐太傅上前一步,拱手對翟南道:“王爺,臣等來晚了。”

翟南走下龍榻,扶起唐太傅:“這些年來,多謝太傅的照拂。”

他的聲音不小,像是故意說給誰聽,翟元帝頓時氣冒三丈:“連你也騙朕!”

唐太傅跪下,他一跪,後邊衆人也跟着跪:“老臣受先皇所託,皇上見諒。”

翟元帝罵罵咧咧:“他還有心嗎?朕也是他的兒子。”

翟南迴過頭,面色冰冷說:“皇兄,這話到了九泉之下可千萬別對父皇說,我怕他扇你耳刮子。”

涼王也道:“你若有容人之心,也不會落到衆叛親離的下場。”

翟元帝的臉氣成豬肝紅:“你們...”

翟南轉向唐太傅:“太子泯滅人性,罔顧三綱五常,罷去儲位,明日處決,皇后失德,收回鳳印,發落雲昭宮,一世不得出,太傅覺得如何?”

唐太傅揖禮道:“合情合理。”

翟南讓涼王擬旨。

唐太傅又道:“王爺,您的傷還需處理,這些事就交給老臣吧。”

翟南道:“無礙,先說正事。”

聞一舟上前,拱手道:“昨日巫國又大舉進犯,我軍險險穩住,秦州此時戰事焦灼。”

“領軍者是誰?”

“何明。”

翟南直接道:“再領三萬精兵,你去。”

都是自己手下出來的,幾斤幾兩翟南清楚的很。

聞一舟領命。

轉身就匆匆往外趕。

巫國的主力都在歷城,以部分牽制玢城,想從秦州突破,爲防回馬槍,攻城的速度就要快,可調動人馬需要時間,玢城的號角聲雖然響了一個多月,可秦州不過二十來日,應京已經出動六萬軍馬,如果守不住,那人人就都成了喪家之犬,滅國罪民。

想來陸池守住了玢城,歷城這邊才這麼急躁,連連大攻。

戰場最怕拖時間,等翟國的救援一到,巫國必會自亂陣腳。

聞一舟起初留在應京,是接了陸池的命令找尋翟南,如今人平安無事,大計已成,他也該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翟南的雷厲風行肅清了席捲皇宮二十年之久的糜爛之風。

一通整治,前朝後宮都清淨不少。

翟元帝依舊臥病在牀,翟南代理政事,百姓對他突然出現在應京有一衆猜測。

有人說是皇上讓其臨危受命,因此坊間偷偷稱他爲攝政王。

聞一舟趕往秦州後,戰局轉變,在翟國的急攻之下,巫國開始後退。

翟南每日都能看到八百里加急,看着那軍報上的一個個勝字,他站在月華殿前,背手仰望。

屋檐的一角遮不住遼闊的天空,那是玢城的方向。

從三月二十開始打響的戰爭,歷時四個月,流血千萬,翟國終於取得勝利。

巫國被全面壓制,繳槍投降。

隨着聞一舟回來的,還有子譫、和那一紙降書,絕對的俯首稱臣。

過去兩百餘年,從翟國割離出去的土地,終於再回到母親的懷抱。

八月十二,陸池帶領大軍回京。

翟南在前,身後跟着一衆文武百官,均在南城門前迎接。

鐵蹄聲踏響天際,黃塵滾滾,爲首的那人,一身戎甲,雄姿英發。

看見他,翟南抿了四個多月的脣角,在他的漸漸逼近下,勾起了一個迷人的弧度。

約有半里遠,大軍緩行,唯有陸池急衝。

待到眼前,陸池從馬上一躍,姿態瀟灑地飛身落在翟南跟前,張開手就要抱抱。

衝擊力大,翟南仍舊穩穩站住,只是被陸池撞得往後仰了仰。

翟南抱着他,吸他風塵僕僕下那股熟悉的味道,壓着聲說:“終於等到了你。”

陸池喜不自勝,唯有捧着他腦袋啃才能消一腔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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