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頭, 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輛,只有一盞盞昏黃的路燈靜靜的佇立在夜色之中。
神宮澈提着宵夜,和端木忍並肩走在朦朧的月色之下。
這世界, 有些人,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到山窮水盡, 兩人精通日語, 找了翻譯的工作做, 神宮澈偶爾還會兼職口譯,他人長的好看,對日本的許多風景和美食如數家珍, 又會逗人開心,經常是一場翻譯下來, 小費拿的比該拿的薪水還多。
端木忍倒沒他那麼“敬業”, 只接筆譯, 拿了資料回家,翻譯好了再送過去, 其餘的時間,他常常是坐在窗口前望着外面發呆。
真的是打算離開的,已經存夠了錢,沒有身份證,只好買了火車票, 走之前的頭一個晚上, 兩人到外面好好吃了一頓, 但好像還嫌不夠, 各種小吃都買了一些打包, 準備回家當宵夜吃。
端木忍提議走回去,就當是和這個城市告別。
神宮澈笑他多情, 卻沒有拒絕。
兩人走在清冷的街上,小聲的交談着,談以前,談以後,只是不談這四年。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C大門外。
神宮澈擡頭看了看即使在夜色中也清晰醒目的校名,又看了看目光投射到裡面的端木忍,苦澀的笑了一下,就知道他放不下。
不過也好,就像他說的,算是個告別吧。
明天,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又何苦這麼吝嗇呢?
於是,他推了推一動不動的端木忍,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進去看看吧,不知它算不算母校!”
端木忍想了一下,搖頭。
神宮澈卻抓起他的手,跑了進去。
一路跑到學生會樓下,神宮澈卻不想放手了,拽着端木忍坐在花壇邊,拿出宵夜分給他吃。
端木忍吃了一口,擡頭望向那個窗口。
“大概是睡了,現在很晚了”,神宮澈吃的特別用勁,含糊着聲音說。
“嗯!”
“這樣,等到三點,如果亮燈了,你就上去,如果沒有,你就跟我走!”
“嗯!”
“忍——”
“什麼?”
神宮澈跟自己賭氣,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碗的酸辣湯,淚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轉,端木忍笑着在口袋裡摸,沒找到紙巾,就用袖子幫他擦了擦。
神宮澈拍開他的手,低着頭,悶聲說,“我後悔了,我們回去吧。”
端木忍點了點頭,站起來把東西收拾好,垃圾扔到了垃圾桶裡,正想拉神宮澈離開,最後一次回頭,卻愣住了。
神宮澈感覺到他的僵硬,也回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窗口裡透出的光芒,有些刺眼。
端木忍衝神宮澈笑,“你等我,很快下來。”
沒等到回答,他就跑了上去。
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有了急切,但這一切,神宮澈卻看的清清楚楚。
端木忍跑到了摟上,猶豫了很久才敲門。
只敲了兩下,裡面有了迴應,問是誰,端木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安靜的站着,不知道該繼續敲門,還是該離開。
站了一會兒,門開了。
端木忍看到歐悅手捂着鼻子,指縫間不停的往外滴血,急忙扶他進去,跑到浴室拿了毛巾幫他擦拭。
在端木忍看來,流鼻血不是什麼大事,所以他只是擦,也沒有多着急。
然而,歐悅卻沒那麼平靜,直直的看着他,眼眶紅了又紅,一把就把他抱到了懷中。
端木忍聽到他喉間發出低低的壓抑的哽咽,輕輕的笑了,把手放到他的後背,一下一下的拍着,“明天我要走了。”
歐悅愣了一下,委屈的問,“所以你來見我最後一面。”
端木忍點點頭,但立刻心裡就好像丟了什麼一樣,突然空了一下,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脫口就問,“你說會來找我的,無論我在哪裡!”
歐悅點點頭,在端木忍的嘴角剛勾起的時候,又拼命的搖頭。
端木忍這下糊塗了,敲了敲歐悅的頭,“你是不是生病了。”
“嗯!”歐悅點頭,眼眶更紅了。
端木忍被歐悅的孩子氣逗笑了,看着他一雙紅紅的兔子眼,捧起他的臉,吻了他的脣一下,像哄孩子一樣問他,“是什麼病啊,嚴重嗎?”
“嚴重,會死”,歐悅眨巴着眼睛回答,但看到端木忍臉上一瞬的如同死灰的驚愕時,笑了出聲,揉了揉他的頭髮,把他拉到懷裡,“你陪我,就會好!”
端木忍用自己的臉頰輕輕蹭着歐悅的,過了很久小聲的說,“阿澈在樓下等我。”
歐悅的身體僵了一下,但迅速加緊了雙臂的力量,死死勒着懷中的人,有些任性的說,“我想你,你留下來,好不好!”
任性中,帶着的是哀求。
端木忍推了推歐悅,但推不動,奇怪的問,“悅,你怎麼了。”
歐悅搖頭,很用力,“我就是想你了,那天在醫院,你讓阿澈趕我出去……”
從來沒有想過,只是一個病而已,就讓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想起那天的事,歐悅心中就有着滿滿的委屈和心疼。
聽了他的話,這下輪到端木忍不好意思了,在歐悅看不到的地方紅了臉,小聲的解釋,“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的我!”
雖然知道是這個答案,聽到他親口說出,歐悅心裡仍是暖暖的,但下一刻卻有些哀怨的推開了他,“你知道,那時候我多想陪着你。”
端木忍像犯了錯的孩子,低頭着不說話。
歐悅原就不生氣,跟着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又把他拉到了懷中,轉着眼珠子出壞主意,“我把門反鎖了,然後把鑰匙藏起來,你打電話給阿澈,就說我綁架你了,好不好?”
端木忍顯然被驚住了,張開了嘴半天閉不上,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歐悅了嗎?
會不會只是長的像,其實是另一個人?
這樣想着的時候,端木忍伸出手捏歐悅的臉,用指頭戳他的額頭,掰着他的眼睛仔細的看,甚至還湊上去像小狗一樣的嗅。
歐悅憋了半天,終於在他的鼻尖碰到自己的鼻尖時,憋不住笑了出來,“你幹什麼?”
“你真的是悅嗎?”端木忍不停眨動的眼睛裡透着單純而天真的疑惑。
歐悅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奇怪動作的原因,好笑的捧起他的臉,深深的吻了下去。
脣舌,交纏,直到吻得透不過氣來才放開。
歐悅摟着趴在自己懷裡的端木忍問,“是真的嗎?”
端木忍點頭,臉通紅,當然是真的,只有他在吻他的時候,喜歡把舌頭抵到他上面的嘴脣和牙齦之間,像是逗小狗一樣逗他,直到他急的摟住他的脖子,纔給他完整的吻。
全世界,大概只有他,才那麼的表裡不一。
然而,端木忍嘴角的笑意卻越勾越濃。
歐悅眼神溫柔的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人,燈光在他細碎而柔軟的頭髮上灑下了薄薄一層光暈,有那麼幾個瞬間,他覺得他不真實的像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天使。
但懷裡的真實感又是那麼實實在在的。
所以,這就叫幸福吧——能離他這麼近,能看到他,能抱着他!
敲門聲響起,伴隨着的還有喊聲。
有人等不及了。
端木忍擡頭看着歐悅,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
歐悅笑着捏了捏他的臉,站起來去開門。
門開,門外的神宮澈只說了一聲“我來找忍”,就把目光移到了歐悅身後的那個人臉上,雖然是背光,但他仍看到端木忍的眼中閃耀着的光芒,帶着殷殷的希冀——他想留下來。
於是,咬了咬牙,神宮澈衝進了屋子,“我們留下來,明天再走,反正火車是下午的。”
即使留下,也不忘提醒終是要離開的。
神宮澈賭氣的躺到了沙發上,扯了一個靠墊蓋到臉上,“我困了,快關燈啊!”
歐悅和端木忍看到他做完這一切,交換了一下眼神,相視而笑。
只要能留下,就好。
歐悅找了被子鋪到地板上,把牀讓給了端木忍。怕神宮澈不高興,兩人躺下後很快就關了燈。
雖然關了燈,端木忍也不閉眼,側躺着,一眨不眨的看着歐悅。
歐悅笑他傻,不停的眨眼,示意他趕快睡覺,他卻伸出了手去夠歐悅,歐悅無奈,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偷偷的笑着,爲怕泄露心裡的喜悅,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捂住了嘴。
“快點睡啊!”歐悅用口型說。
“嗯”,端木忍點頭,但就是不閉眼,水晶瞳仁中閃動調皮的光。
“快——點——睡”,歐悅把手圈成喇叭狀放到嘴前,誇張的變換着口型。
端木忍悶笑一聲,也學他的樣子,把手圈到嘴前,重重的點頭,“嗯!”
但還是不閉眼,不光不閉眼,兩隻眼睛還彎成了兩彎月亮,眉梢眼角都是狡黠的笑意。
歐悅氣結,想放開他的手。
端木忍感覺到,急忙乖乖的閉了眼,但沒一會兒又偷看他,見他生氣的模樣,賴皮的用口型說,“我睡不着!”
歐悅無奈的嘆息,轉頭看了看神宮澈,看他似乎真的睡着了,纔對端木忍小聲的說,“那你下來!”
端木忍高興的點頭,從牀上跳下來,鑽到了歐悅的毯子下,像只溫順的小貓一樣,枕着他的手臂,乖乖閉眼,很快入睡。
端木忍、神宮澈、歐悅,這三個人一起出現在陽光下的C大里,很快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到最後,三人只能用百米跑的速度衝出了C大,在校門口搶了別人剛攔下的一輛出租車,然後用打劫一樣的聲音叫司機快開車。司機師傅顯然被嚇壞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踩了油門衝出去,沒能控制好速度,過第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被電子眼拍了照。
司機哭喪着一張臉悶不做聲,神宮澈豪爽的掏出幾張粉紅色一百塊放到前座,用特爽朗的聲音說,“沒事,罰款我幫你罰!”
司機瞄了瞄那些錢,臉色緩和了一些,還是不說話,只顧開車。
神宮澈搖下窗戶,趴在窗口看外面,司機師傅忍了又忍,終於開口說話了,讓他把頭縮回來,太危險。
神宮澈不聽話,衝他笑,“沒事,沒事!”
沒事,沒事……說的多了,心裡更難受。
他看不得旁邊那兩人眼裡只有對方的模樣,不過他也很能安慰自己,到了火車站,再以後,忍就只看得到他了,到後來,也只能看他了!
這樣想着,心裡也就沒那麼陰鬱了,趴在窗口,覺得外面的風很清爽。
月臺上,廣播裡勻速均勻的聲音一遍遍的重複着,從某某地方到某某地方的某某次火車就快發車,請乘客們趕快就座。
神宮澈已經上了車,靠在窗口看着和歐悅在說着什麼的端木忍。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只是一扇窗戶,就隔開了他和忍的世界,甚至連那一面的聲音他都聽不到一點,月臺上安靜的像是無聲電影裡的畫面,只有人來人往,只有不停張開又合攏的嘴,有人擁抱,有人揮別,有人凝望……
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覺得等一會兒火車發車啓動的時候,端木忍並不會上車,只是和歐悅手牽着手,站在月臺上,向他揮手,對他凝望。
是不是愛了,就會卑微。
明知那個人的心裡沒有自己,還是想強留,就像以爲努力學習了,成績就會好一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努力,就相信那個人會愛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只是微小的希望,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努力。
真的很奇怪。
端木忍果然如神宮澈猜測的,沒有上火車。
但卻不是因爲他想的那個原因,而是黑澤未知出現了。
神宮澈剛走下火車,就被黑澤未知迎面扇了一耳光,他睜大了眼睛,長大了嘴,完全反應不過來這突然的一巴掌。
黑澤未知有些怨恨的瞪着他,“我說過,你再任性,就把你送回去,我已經通知神爺爺了,他很快就過來。”
說完,黑澤未知轉向端木忍,“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端木忍走到神宮澈旁邊,幫他揉紅了的臉。
“去見那個女人”,黑澤未知在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臉上有些咬牙啓齒的猙獰。
“誰?”端木忍頭也不回。
“袁——汍——瀾”,黑澤未知一字一頓的說出了名字。
端木忍輕輕皺了一下眉,回頭,清冷的聲音裡隱藏着怒氣,他問,“未知,你要做什麼?”
此時,就連歐悅也走到了端木忍旁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對黑澤未知說,“未知小姐,火車快開了。”
黑澤未知轉動目光,鄙夷的瞪着歐悅,“你不是想知道他爲什麼一直不離開常靖遠嗎?袁汍瀾就是理由,我現在就是要帶他去看看,那個女人已經是個瘋子了,他什麼都不用再爲她做了,衛蕭毓,你們的學長,給那個女人做了檢查……”
“夠了……”,她的話沒完,被端木忍打斷,“未知,你走吧,回你原來的地方去,不要再管我的事!”
——不要再管我的事。
一句話,黑澤未知的心急速的往下沉,但她依舊保持着應有的驕傲和鎮定,儘量不泄露情緒的說,“我怎麼能不管,四年前……”
“我知道四年前,是你帶她找到常靖遠的,可是,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端木忍低着頭,細碎的劉海遮住了他眼,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你說什麼……你知道……”黑澤未知不停的後退,大口喘氣,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量才說出這些話。
端木忍點頭。
神宮澈此時找回了理智,完全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衝到黑澤未知面前抓住她的雙臂搖晃,“未知姐,忍說的是真的嗎?是你……是你……你怎麼能對忍……對忍那樣……”
神宮澈的表情快哭出來了,腦海中不停翻滾着所有曾經看到過的,端木忍身上的那些傷,還有他換藥時躺在自己懷裡壓抑的□□,這一切居然是……
他不想相信,真的不想相信。
但黑澤未知驀地推開了他,冷冷的笑着,“沒錯,是我,我現在就是來彌補那個錯誤的。”
“彌補?你認爲可能彌補嗎?”神宮澈拉起端木忍T恤的下襬,亮出他腰上蜈蚣一樣爬行的傷痕,他也終於明白了端木忍跟他講的關於波比的事,的確如此,許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原本是親密的不分彼此的四個朋友,到如今,竟然走到了這一步,姐姐不在了,忍受了三年的苦,而如今另一個他最信任的人卻對他說,沒錯,那些都是我做的。
然而,神宮澈顯然沒有預料到,真正的真相,遠比他此刻認爲的還要更殘酷,更像一把在心上刺進去又抽出來的刀,刺進去,抽出來,再刺進去,再抽出來……直到沒了血可流。
很快,他又聽到黑澤未知說,“四年前,阿月根本就沒有見到忍,那天我用忍的手機給她發了短信,說忍有事去不了了……”
她的話沒完,就被神宮澈瘋狂的怒吼打斷了。
端木忍痛苦的咬緊下脣,死死的抱着神宮澈的腰,他不怕他傷了黑澤未知,他怕他傷了自己,誰也沒有他知道的清楚,阿月在她這個孿生弟弟的心中有多重要。
黑澤未知還是冷笑,“我彌補了……這四年我對你縱容……把你寵的無法無天……你不記得了嗎……去年你生日……你說把我當親姐姐了……我彌補了……成功了……不是嗎……所以……忍……我也一定能彌補……”
黑澤未知靜靜的說着,說着一些可笑的話,可笑到剛纔還瘋了一樣的神宮澈漸漸安靜了下來,然後不停的笑,笑到眼淚滾滾落下他英俊非凡的臉。
他跌坐在地上,笑聲越來越低,眼淚漸漸乾涸,像個斷電的娃娃,垂頭一動不動。
這世界,許多看似矛盾的事情,都和我們預期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