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悅醒過來的時候, 太陽已經走到了早上十點鐘的位置,他有些苦澀的笑了一下,竟然錯過了日出。
大概是腦子裡已經清楚的意識到得了那個病, 所以身體也跟了過去, 迫不及待的表現出相應的症狀, 他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更容易疲倦了。
他輕輕動了動身體, 準備離開, 因爲江邊已經有不少的人朝他投過來好奇的目光。但他只是動了一下,就僵住了。
昨晚來之前,他曾想過如果遇到端木忍, 他冷了怎麼辦,所以在揹包裡放了一件外套, 而那件外套, 現在正披蓋在他自己的身上。
幾乎是想也不想的, 歐悅跳了起來,撐着橋洞壁四下張望, 目光所及,有樹、有車、有欄杆、有燈柱、有各式各樣的髮型、有五顏六色的衣衫,卻就是沒有那個人。
滾滾江水泛着粼粼光芒,流向未知的地方。
歐悅有些挫敗的坐了下來,把外套疊的很整齊, 放進了揹包, 然後爬下了橋洞, 緩慢的走回了路面上, 往左看看, 往右看看,突然就開始跑起來。
他跑進地鐵站, 空洞而冰冷的電子聲音不停的提醒着乘客下一站是哪裡,月臺上不停的有人來,也不停的有人走。
他跑進便利店裡,有人正在結賬,有人正在挑選,長長的貨架上,貨物擺放的很整齊,各種品牌的巧克力正安靜的等着被喜愛它的人買走。
他跑進KFC裡,年輕的店員用十分像電子機器的聲音說着“歡迎光臨”,並非公衆假日,也不是學生假期,這個時間的KFC顯得空蕩蕩的。
他跑到廣場上,噴泉裡揚灑出來的水珠在陽光下璀璨着星星點點的光芒,人們穿過廣場的腳步非常匆忙,這是個忙碌的城市。
他跑到公園裡,鬍鬚皆白的老者正在推着太極,小小的孩子騎着小小的腳踏車,後面跟了一羣同樣小小的孩子。
他穿過空中連廊,並不太寬的地方被小攤小販佔去了一大半。
他經過地下通道,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
……
終於,他跑不動了,他停了下來,坐在了路邊,大口大口的喘氣,直到漸漸平息,他拉開了揹包上的拉鍊,找出紙巾,裹上了手指上流血的地方,那是剛纔跑得太快,被路邊的鐵欄杆掛出的傷口。
醫生說過,他的病不能流血。
但他流血了。
也沒找到他要找的人。
黑澤未知按照地址找到了端木忍的母親——袁汍瀾住的地方,她站在門口,正在想如果她按了門鈴,袁汍瀾不給她開門怎麼辦的時候,她發現門並沒有關上,所以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走在院子裡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而推開房子大門的時候,她終於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了,這個地方,和她買回來的那棟端木忍原來的家,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連細節也複製的絲毫不差。
客廳的沙發上坐着兩個人,其中一個聽到聲音後轉過了頭,黑澤未知看清了,那是常靖遠。
常靖遠朝她笑了笑,好像一點不意外她會出現在這裡。
黑澤未知回給他一個優雅的笑,然後踩着她的細高跟鞋,像個驕傲的公主一樣走到沙發邊坐下。
“你也找不到小忍,對嗎?”常靖遠的聲音裡充滿了嘲諷。
黑澤未知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像他這樣一個英俊而有能力,眼神中時刻透着睿智光芒的人,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端木忍。
黑澤未知並不打算和常靖遠多說話,幾次的交手,她知道,自己不如他,但她卻有必須要堅持的事,也許和他一樣堅持,也許超過他的堅持。她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就轉臉對一直低着頭的袁汍瀾說,“瀾姨,明天下午有時間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袁汍瀾緩緩的擡起了頭,空茫的目光慢慢聚焦,最後定在了黑澤未知的臉上,她忽然笑了,說,“未知來了啊,小忍在樓上呢,我去幫你叫他!”
袁汍瀾的話讓常靖遠和黑澤未知兩個人都愣了一下,然後迅速的站了起來,就像兩個參加短跑的運動員一樣,隨時都準備使出最大的爆發力,衝出去。
袁汍瀾卻完全感覺不到兩個人制造出來的瀰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感,像個無比慈愛的母親,往樓上走,走到中間的時候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拍了額頭一下,回頭衝黑澤未知笑,“哎呀,我忘了,今天早上阿月來電話了,好像約了小忍在學校見,不知有什麼事?”
多麼簡單的一句話,但對有的人來說卻無疑是晴天霹靂。
常靖遠坐回了沙發,表情凝重。
黑澤未知雙腿有些發抖,臉色越來越蒼白。
袁汍瀾走了回來,在沙發上翻找出一個手機遞給黑澤未知,“你看小忍那孩子,總是毛毛躁躁的,手機都忘帶了!”
黑澤未知接過手機,連雙脣也開始哆嗦。
三年前,不,到現在已經是四年了。
四年前,她就像今天一樣,從袁汍瀾的手裡接過了端木忍的手機,然後,用它給神宮月發了一條短信,接下來的那個傍晚,神宮月從學校跑了出去,遇到了酒後超速駕駛的司機,然後像風箏一樣飛了起來,再摔下,死了。
時光走進了回憶。
黑澤未知驚恐的望着袁汍瀾。
袁汍瀾慈愛的看着黑澤未知。
兩人的目光跨越時間觸碰到了一起。
常靖遠玩味的看着兩人,似乎明白了什麼,淺抿了一口咖啡,擡眼給了黑澤未知致命一擊,“那天,小忍沒見到神宮月,對嗎?”
他說的太肯定,疑問成了陳述。
黑澤未知脫力的坐倒在沙發上,手裡捏着那個跟四年前一模一樣的手機,淚水無聲的流了下來。
始作俑者如今卻一臉迷惘,她坐到黑澤未知旁邊,輕輕的握住了黑澤未知的手,擔心的說,“未知,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黑澤未知僵硬的轉動眼珠,透過淚水望着袁汍瀾嗤笑,“你真的瘋了嗎?”
wωω_tt kan_℃ O
袁汍瀾皺了皺眉,聽不太懂她的話,站起來往摟上走,口中喃喃低語,“明天就是他爸爸的生日了,我得再確定一下宴席的菜單……小忍這孩子,老是練琴練太久……說是他爸爸生日的時候要彈曲子給他聽……挺神秘的……還不讓我聽……”
袁汍瀾一步一步的走上樓梯,原本挺直的身影越來越佝僂,到最後要雙手扶着欄杆才能邁步,一字一句的話,像是時光,在她的脣齒間就流失了。
客廳裡的兩個人,默默的看着這一切,咖啡從杯子裡往外冒着熱氣,常靖遠把頭往後靠到沙發上,擡手按揉着太陽穴,黑澤未知死死的咬住嘴脣,直到袁汍瀾的身影消失,才掏出紙巾擦乾了淚水,然後挺直脖子,優雅的走了出去。
方婷坐在索愛手機客服中心外面的地上,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恐懼,而且這種恐懼越來越濃,幾乎要淹沒了她所有的四肢百骸。
一模一樣的手機,手機裡的通訊錄,短信記錄,音樂,電子書,視頻……什麼都是一樣的,只是除了作爲手機唯一標識的串號。
剛纔,客服人員跟她說這部手機並不是她拿來的售後服務卡上登記的那部時,她差點抓狂,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她的手機被人偷了,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被人換了,而很顯然的,換的那個人並不希望她太早知道,所以才把除了那段錄音意外的所有內容進行了克隆式的複製。
那段錄音其實她已經能完全從頭至尾一字不差的背誦了,她甚至還能模擬裡面每個人的聲音和情緒,最近她都忙着在學校網上興風作浪,煽風點火,也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聽過那段錄音了,但自從網絡部開始插手之後,她無法再做什麼了,而端木忍和神宮澈都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裡過。早上醒來,突然覺得空蕩蕩的,就好像有渾身的力無處使了一樣,她靠在牀頭,打算再一次的聽那段錄音,結果等她翻遍手機卻發現找不到了。
於是,她急急忙忙的拿着售後服務卡到了客服中心,她希望能像電腦裡誤刪除的東西一樣,把那段錄音恢復過來,但結果是,沒可能。
因爲她現在拿在手裡的手機,就不曾存過什麼錄音。
原本就沒有的東西,還怎麼能找回?
方婷坐在地上,腦子裡飛快的過濾一些事情,她想要找出最有可能換她手機的人。
常靖遠?
不可能,常靖遠的大名她當然知道,當初她好不容易查出那些事的時候,她就知道常靖遠是她惹不起的,所以從頭到尾,無論是在公告欄裡還是在論壇裡,她都沒有提過他,甚至刻意的把所有的人的視線都引導到端木忍身上。所以,應該不會是常靖遠,如果是他,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動手,除非……
除非……他是真的喜歡……
可是怎麼可能,那麼成功的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喜歡另一個男人,男人怎麼可能喜歡男人?
這絕不可能。
方婷不停的搖頭,視圖甩掉腦子裡這種在她看來無比荒唐的念頭,但卻又不停的想起,某一個黃昏,以夕陽爲背景,神宮澈和端木忍靜靜的接吻。
似乎爲了堅決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方婷站起來狠狠跺了幾下腳,跑到旁邊的便利店裡買了一瓶最冰的礦泉水,一口氣喝完了,凍的雙脣麻木,呼出來的氣帶着白霧,像是身在冬天。
路面上,各種型號,各種價位的車輛在飛速駛過,方婷木然的走到路邊,然後突然跳到路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不顧司機的罵聲,跳了上去,大吼,“去C大,快開車。”
司機顯然被嚇住了,心想長的挺好看一小女生,嗓門那麼大,但看到她眼眶中一直打轉的淚水,沒說什麼,又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傷心的事,於是,踩了油門,朝C大飛馳而去。
半個小時後。
方婷坐在宿舍的牀邊,放聲大哭。
同宿舍的同學嚇壞了,遞紙巾的遞紙巾,安慰的安慰,還有一個哆哆嗦嗦倒了一杯水給她,卻被她擡手打翻了。
倒水那人正想罵神經病,方婷卻猛地推開所有人衝出了宿舍。
“你知道他在哪裡,對不對,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方婷抓着經過的小夏不停的搖晃。
小夏被她搖的頭暈,身子不自覺的就往後傾了去。
宿舍裡的人追出來,趕緊拉開了兩人。
方婷瘋了一樣的衝小夏吼,“你叫他出來,我不怕他,你叫他有本事就出來,別鬼鬼祟祟的在背後害人,你叫他出來啊……你叫他出來……”
剛纔回來了,才發現,不光是手機被換了,那個她拜託查這件事的人也找不到了,所有那個人查出來給她的資料也全都不見了,方婷真的感到害怕了。
小夏疑惑的看着情緒激動的方婷,怯怯的問,“你說的是誰?”
“還有誰,就是你一心喜歡的那個骯髒的人啊,你叫他出來,你叫他出來啊……”,方婷被同宿舍的同學架着,不停的掙扎,雙腳往前踢動,完全一副把小夏當成她天大仇人的樣子。
小夏輕輕皺了眉,歪頭想了一下,然後猛地睜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問,“是你,是你在公告欄貼的那些東西?”
方婷冷笑,站直了身體。
旁邊的同學顯然也因爲小夏的話震驚了,放開了方婷,同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走廊上很快聚集了不少的學生。
方婷緩慢的走到小夏面前,輕蔑的斜睨着她,“那些事都是真的,你喜歡的那個人,是全世界最髒的!”
說完,彷彿得到了最大的快慰,方婷放聲大笑,笑的眼角流淚。
除了笑着的方婷,所有的人都深深的皺起了眉,無論那件事是不是真,無論那個人是不是髒,現在笑着的那個人才真正讓人覺得——怨毒。
像是躲避病菌一樣,大家慢慢的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