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電梯門關上了很久, 衛蕭毓才慢慢的走回了辦公室,剛纔的整整兩個小時,他和常靖遠並沒有說太多的話, 十年的交往, 他們已經到了不需要說出來, 就明白對方心思的地步, 而在那兩個小時裡, 所有的聲音都在常靖遠那一句“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他就真的逃不開了”下,凝固了。
這句話, 常靖遠說的有些無奈,有些冀望, 有些癡迷, 就好像是終於找到了多年無法解決的一個問題的解決辦法一樣, 他眼中是興奮的光滿,然而, 那裡麪包含的更多的無奈,這讓衛蕭毓知道,他不會那麼做!
然而,望着坐在對面那個西裝筆挺的英俊男人,衛蕭毓卻也知道, 他不會放開小忍, 能讓常靖遠有所顧忌的, 也絕對是他沒辦法放開的。
愛, 有的時候, 真的是孽!
而在常靖遠離開衛蕭毓辦公室的五個小時之後,子夜的鐘聲剛剛過, 新的一天從黑暗裡開始計時的時候,神宮澈正坐在醫院的病牀上,往端木忍的身上套一件自己的Kenzo的白色T恤,他一邊套,一邊抱怨,“你什麼時候長胖了這麼多,我的衣服你居然穿不上了!”
不過,說完這句話之後,神宮澈就後悔了,因爲端木忍聽了這句話,用一種很哀傷的抱歉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端木忍的“胖”來自於裹滿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縫隙的白紗布,他知道他不該沒心沒肺的抱怨,但更讓他生氣的是,端木忍居然用抱歉的眼神看他。
他難道不知道,該抱歉的根本不是他嗎?
有那麼一瞬間,神宮澈很想重重的捏端木忍的臉,他爲什麼總是這樣,無論自己的處境有多糟糕,都覺得麻煩別人是一件更糟糕的事,天知道,他有的時候讓人又氣又恨的正是這一點。至少在神宮澈而言,他是很不願意從端木忍的眼中看到那種眼神的。
他想幫他,他想對他好,甚至他想作弄他,看他笑,這些都是他自願的,他並不需要他的感激,也不需要他在自己胡亂抱怨的時候,露出好像是他自己做錯事的表情,他難道不知道,他只需要他接受,只需要他接受而已!
但,不管神宮澈內心如何的風雲變幻,甚至恨得咬牙,端木忍仍是用那種眼神看着他,白色T恤只套到了手臂上,而他因爲生病而明顯瘦了一圈的臉,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
於是,下一秒,神宮澈就把剛纔腦子裡那個想法付諸了行動,重重的捏上了端木忍的臉,直到他痛的呲牙咧嘴才放開了手,滿意的看着他因爲自己的暴力而紅潤起來的臉色,繼續幫他穿衣服。
他們現在是要逃跑,所以端木忍不敢大聲呼痛,只是不停活動自己的臉頰肌肉,發出呼呼的聲音,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麼可愛,直到聽到神宮澈呵呵的壓抑笑聲,和他整個手背都抵到鼻子上的動作時,仍是不明所以的仰臉,不停眨巴眼睛。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神宮澈輕咳兩聲,拍了拍端木忍的頭,扶他坐到了旁邊的輪椅上。
輪椅是他白天從護士那裡騙來的,因爲他說要帶端木忍去樓下散步,結果看到端木忍一瘸一拐,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他身上的樣子,護士立刻推來了輪椅,還囑咐他,散步就不必了,推他出去曬曬太陽就可以了。
然後,進了電梯,隨着“叮”的一聲,神宮澈從輪椅後面抱着端木忍的脖子,笑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他對端木忍說,“你的演技真好,以後可以考慮去好萊塢發展!”
然後端木忍很陳懇、很認真的回答,“謝謝,我會考慮!”
於是,下一秒,神宮澈笑的就快撒手人寰!
但是,這一刻,神宮澈推着輪椅,躡手躡腳的,像是做賊一樣,往病房門口緩緩前進。
端木忍微微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說,“還沒出去呢?”
神宮澈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但也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太過緊張了,立刻放鬆了神經,挺起腰,大踏步的往前走,結果第一步邁出去,就踢翻了一個水壺,嚇得他立刻縮到了輪椅後面,聽着端木忍壓抑的笑,看着他不停抖動的雙肩,再一次恨得咬牙切齒。
門,終於開了,是被端木忍打開的。
門剛開了一個縫,神宮澈就擠過去,探出腦袋,四處張望。
果然不出他所料,走廊裡沒人,安靜的像是另一個時空,走廊裡有一盞燈似乎快壞了,隔一會兒就會閃一下,病房斜對面的休息室裡,兩個護士正在休息,神宮澈走到門口,趴在門上的小玻璃窗戶上聽了一會兒,確定裡面的人是處於熟睡狀態之後,飛快的跑回去,推着端木忍往電梯飛奔。
五分鐘之後,他們到了醫院的門口,值班的護士撐在一張小桌子上打瞌睡,偶爾有巡房的醫生經過,誰也沒注意到神宮澈和端木忍,因爲他兩的表情和動作,還有步伐實在太過鎮定,鎮定到所有人飛快的瞄一眼之後,都以爲坐在輪椅上那個人只是剛從夜店出來,倒黴的踩到了一顆釘子,然後半夜來麻煩醫生包紮一下而已。
其實,這也不是他們的幻想,這些想法的根據主要來源於神宮澈不停的抱怨,以及從他口中聽到的關於“釘子”、“倒黴”之類的詞彙。
總之,這兩個人是很氣定神閒的走出了醫院。
剛走出去的那一刻,神宮澈雙臂展開,長長呼吸了一口,臉上是脫離苦海的表情。
端木忍又忍不住笑了,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也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去哪裡?”神宮澈把自己掛到了端木忍的肩上,然後在看到他微微皺起的眉時,快速的跳開,又開始沒心沒肺的說話,“你快點好起來,不然以後多沒趣,都不能壓迫你!”
聽到“壓迫”這兩個字,端木忍嘴角抽搐了一下,沒說話,在神宮澈的手剛要拍到他的肩上時,突然往前一步,走了出去。
他的身後,神宮澈因爲施出去的力,突然沒有了承受對象,而差點重心不穩摔倒。
端木忍穿過醫院前面大大的草坪,往街對面走去。
神宮澈急忙追上去。
走在城市寬闊而錯綜複雜的道路上,端木忍沒有方向。
學校的事,他已經知道了,那裡,他是回不去了,而且,他也不想去任何常靖遠能找到他的地方。突然就覺得,世界那麼大,卻沒有他能去的地方。
神宮澈看着手扶在欄杆上,靜靜的看着江面的端木忍,突然覺得,他好像會和這些江水一樣,流失到他找不到,也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一有了這種想法,心裡就慌了,輕輕跨步上前,從後面抱上了端木忍的腰,抱的有些用力,清楚的感覺到了端木忍的微微的掙扎,也聽到了他發出的極小的抽氣聲,但神宮澈還是沒有卸下一分一毫的力量,把下巴靠到了端木忍的肩上,用略帶撒嬌的聲音說,“我的信用卡被爺爺停了,所有的現金都放在酒店,爺爺的車停在酒店門口,還有,我把手機從你病房的窗口扔了下去!”
聽到神宮澈有氣無力的聲音,端木忍的嘴角掛起了笑,反手向後,摸上了神宮澈的頭,“這算不算是一次極限運動?”
神宮澈聽了端木忍的話,也笑了,不停的點頭,溫暖的呼吸吹到端木忍的臉上。
沒錯,對於神宮澈和端木忍來說,沒有信用卡,沒有現金,沒有手機,很有可能下一頓飯在哪裡吃都不知道,這的確算得上是一次極限運動。
然而,儘管如此,兩人仍是前所未有的覺得輕鬆。
常靖遠的車,又一次開到了C大,不過從裡面走出來的並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委派的幾名頂級律師。
絕對職業的穿着,絕對職業的面容和更加職業的表情,四個律師手提公文包走進了C大校長辦公室。
四個律師關上門的那一刻,歐悅正好經過校長辦公室,因此,他聽到了那一句,“我們是常先生委派的端木忍的代表律師!”
正因爲聽到了,歐悅就再沒離開過,一直等在校長辦公室的外面,等着那扇門再一次打開,中途有幾次,他站的腳痠麻了,也只是原地活動活動,或者是換一隻腳支撐身體靠在牆壁上。
在公告欄裡貼那些東西的人,歐悅已經知道了是方婷,其實,他有點理解方婷會不喜歡端木忍,但他不能理解的是,真的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嗎?
這句話,他問了方婷。
而方婷的回答是不屑的冷笑,然後是一句,“這是我該做的。”
該做的?
歐悅更無法理解了,什麼叫該做?難道把那麼骯髒的字眼套到一個人身上,非要把別人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下,甚至不去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這就叫該做的?
對於這個問題,方婷的回答更加鎮定,也更加輕蔑,她說,“我說的是事實,我只是不想所有人被他騙了!”
歐悅很確信,他聽到這個回答後,嘴張的太大,如果生理構造允許,他也確信自己的眼珠子會從眼眶中脫落出來,而且,他更加確信的是,如果對面站的不是女生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對她揮拳。
過了一會兒,當歐悅反應過來,方婷的這句話所擺出的道理,怎麼聽怎麼跟某個自以爲正義天下,到處家長裡短,和所有正常人作對,只爲了混個臭名聲的人說的話一模一樣時,他頭也不回的走了,他再怎麼憤怒,也不會到狗咬了他,他非要去咬回來,還跟它講道理,說這是不對的地步!
與其在大腦構造完全匪夷所思的類似於外星人的人面前浪費口舌,歐悅覺得更值得做的是打聽更加實用的信息。
因此,接下來的時間裡,許多人都不止一次的在校長辦公室外遇到貌似閒逛的學生會主席,直接懷疑他是不是對破壞公告欄的處罰不服,企圖一次次的上訴。
不過,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歐悅終於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徘徊之後,聽到了那句“我們是常先生委派的端木忍的代表律師!”
然後,他就在校長辦公室外面,從早上等到中午,錯過了兩節專業課之後,等到了那扇門再一次打開。
不過,當律師走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上前打聽什麼,而是掏出手機,把耳機塞到了耳朵裡,當然,他並沒有按下音樂播放鍵。
四個律師並沒有說什麼話,好像所有的話都已經在辦公室裡說完了,反而是校長,喊了歐悅一聲。
歐悅慌忙取下耳機,就聽到校長對他說了一句“你帶他們去那個學生的宿舍一趟”,然後就回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歐悅點了點頭,但校長並沒看見,四個律師中的一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歐悅急忙走到最前面,領着他們朝男生宿舍區走去。
歐悅帶着律師到了端木忍的宿舍時,只有非正常睡眠的韓兆正在睡覺,從被窩裡露出一頭蓬亂的頭髮,歐悅把他叫醒了,韓兆抓了抓頭,呆滯了半天,弄明白那四個人是律師,以及他們的目的後,打電話把崔宇和王少強也叫了回來。
兩個男生跑回宿舍的時候,渾身都是汗,一腳踹開了門,大聲嚷嚷,“有什麼事,這麼急,我排隊剛排到食堂窗口啊,我的紅燒肉啊……”
不過,他們在看到四個面色冰冷,或坐或站的人朝他們投來更加冰冷的目光的人時,立刻把後面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裡,活像嚥下了一塊巨大的紅燒肉。
律師做事,總是簡單而有效的,只用簡單的一句“你們認爲端木忍是個什麼樣的人”就開始了滔滔不絕,類似於審問的對話。
從對話中,歐悅覺得四個律師的主要目的就是探知這三個跟端木忍有最近距離,而且是最多私人時間接觸的學生,會不會相信公告欄裡的那些話,而且要非常肯定他們對端木忍的看法,但他們並不直接問,而是從一些旁敲側擊的問題來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歐悅不知道這是不是律師的職業習慣,但歐悅卻很高興知道了,這三個同學是偏向端木忍的,雖然他們都用不相信那是真的作爲前提,但歐悅就是知道,他們也是打心底裡喜歡那個單純而漂亮的少年的,這也許就是男人的直覺。
其實,最糟的是,端木忍不見了,這纔是讓大家都懷疑的原因,歐悅曾經在經過學校有些地方的時候,偶爾會聽到這樣的話,“如果不是真的,他爲什麼要躲起來!”
顯然,律師也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在結束了問話之後,交代了端木忍不見的原因,“你們也知道,端木忍是交換學生,他原來的學校那邊對他的學習有了新的規劃,所以他回原來的學校了,這件事已經和你們學校的相關部門知會過了,沒想到他才走了幾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律師的話停在了最恰當的時候,崔宇想了想,突然擡頭說,“對啊,公告欄之前,他就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了!”
王少強立刻附和。
韓兆想了想,點了點頭。
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律師不再多做停留,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告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