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悅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 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帶來了各種各樣藥物的氣味,有一個火災中受傷的人被推着經過的時候, 散發出來的惡臭和皮肉燒焦的濃烈氣味, 就連老護士長也忍不住悄悄退開, 跑到廁所嘔吐, 歐悅卻像個超然入定的僧人, 甚至連眉頭也沒皺起,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小忍受傷了,他知道。
小忍不想見他, 他也知道——哭喊的那麼厲害,還不夠明白嗎?
可是, 他不知道, 爲什麼?
一牆之隔, 神宮澈抱着他,他也知道, 可是又有誰知道,他多麼希望那個人是自己,即使不能抱着,不能碰,他也希望能看着, 然而, 小忍什麼都不要, 寧願把自己弄傷, 也不想看到他!
不難過嗎?
他騙不了自己!
然而, 卻無論如何,動不了, 離不開!
如果,隔一道牆,他在牆的那一頭不會再把自己弄傷,不會再哭喊,那麼,他就留在牆的這一頭!
歐悅並不是個骨子裡憂傷的人,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後,他開始清理這許多事的頭緒。公告欄的那些東西究竟是誰貼的?那個人是如何知道的?知道的有多少?爲何一定要把這件事張揚的全校皆知?目的又是什麼?
另外,小忍的傷是不是常靖遠造成的,又是不是他把小忍送來醫院的?如果是他,以他的財力不會只把小忍送來這樣一間普通的醫院,如果是他,以他的強烈的佔有慾,應該不會允許小忍打電話給神宮澈,那麼,如果不是他,又是誰呢?
還有,最重要的是,公告欄的事鬧開之後,學校要如何處理?C大並不是個迂腐之地,不會僅憑几張紙就做出處罰,然而,C大的百年清譽也絕不容許一個學生抹黑,那麼,事情勢必發展到徹查的地步,而這也正是歐悅最擔心的——小忍怎麼受得了,將他的所有屈辱暴露於陽光之下!
所有的問題,幾乎到了錯綜複雜,毫無頭緒的地步。
然而,歐悅仍是沒有慌神,而是盡其所能的抽絲剝繭,找出事情的解決方法。
首先,C大的公告欄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打開的,以他在C大的人脈,應該能查出那一個人是誰?其次,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發生了公告欄的事,他應該主動參與到學校的任何相關行動中去,也許,他不能阻止事情往更糟的方向發展,但他至少能夠知道事情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以便在最後一根稻草落下之前,帶着小忍天涯海角逃開了去!
沒錯,這就是歐悅底線的決定!
也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他才明白,原來愛一個人,就是無論曾經多麼堅強,也願意在下一刻陪他一起懦弱!
他不能容忍,也無法做到,讓小忍去面對一切,所以,哪怕是拿前途去交換,他也要換他心不碎!
決定了的歐悅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很快神宮澈走了出來,他低聲說了些什麼,神宮澈點了點頭,說端木忍已經睡着了,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歐悅想了一下,搖頭,笑了笑,轉身離開。
不出歐悅所料,儘管公告欄裡的東西已經被他和神宮澈全毀了,然而只一個上午的時間,那件事還是傳遍了整個C大,校長和端木忍所在院系的院長怒不可遏,儘管他們努力想保持高級知識分子的風度,然後那雙隨時都燃燒着火苗的眼睛,仍然出賣了他們心中翻天蹈海的怒氣。
而教務處的,那個曾經被神宮澈嚇得不太年輕的心肝撲通撲通跳的孫老師,就好像突然得到智慧之光的光顧,解決了一個極難的課題一樣,兩眼放光,很快的打電話通知了神宮澈的爺爺,這位教育界的知名人士!
然後,不到半小時之後,那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醫院病房裡,神宮澈狠狠的把他的iPhone手機從窗口扔了下去。
似乎是爲了儘可能的減少影響,學校並不打算讓學生插手這件事,以極低調的態度在所有學生面前展現出“根本沒這回事”的表情,然而背後卻緊鑼密鼓的進行着調查!
歐悅從學校的平靜無波和學生的肆無忌憚的竊竊私語中,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甚至沒有多做考慮,就撥通了衛蕭毓的電話。
他賭,常靖遠也不希望把這件事鬧大!
十分鐘後,掛了電話,他臉上的表情讓站在一旁的陳芳雯鬆了一口氣,眼眶一下就紅了,淚水不停的打轉!
“怎麼了?”事情有好轉了,怎麼還哭?歐悅對陳芳雯的眼淚有些無奈!
“沒什麼,只是……”,陳芳雯揉了揉眼睛,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極而泣,但她也知道,無論如何,得到的結果,也只是不那麼糟而已!
“只是你沒想到,你完全猜錯了,小忍竟然是……”
歐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芳雯打斷了,平日裡活潑可愛,似乎永遠沒有憂愁的文娛部部長,像個小孩子一樣不停的擺手,急着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初看到公告欄裡的一字一句,還有那張在溫暖的陽光下淡淡微笑的臉,一瞬間襲入腦中的是不可置信的驚訝,然而隨之即來的卻是莫名的悲傷和憤怒,難以想象究竟是出自何種心態,要把那樣一張如同靜止的童話一般的照片放到那些污言穢語中,但更多的悲傷是來自於那張微笑的臉,就像是再也挽不回的物是人非,那張笑臉也許只能成爲記憶!
愛吃巧克力的小忍、癡迷遊戲的小忍、愛看雪的小忍、怕冷的小忍、微微笑着聽所有人聒噪的小忍、越喝酒眼睛越亮的小忍、保護希明的小忍、彈琴的小忍……
也許,一切,再也看不到!
陳芳雯有些挫敗的垂下了頭,不知該如何形容心裡的感受。
忽然,一隻手拍到了她的頭頂,她擡起頭,就看到歐悅臉上安慰的笑,還有他眼中堅定的有些耀眼的光芒!
神宮澈站在牀邊,端木忍在他懷中發抖,五分鐘前,病房天花板上一盞絕對不適合醫院的,模樣類似於宮廷琉璃燈造型的燈突然落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再五分鐘前,端木忍的母親走進了病房,仍舊是衣着高貴,而且很顯然,妝容非常精緻。她是來勸端木忍的,從她那看起來像慈母般的既包容又無奈的表情中,神宮澈看出了她的來意,然而,她只是剛開口說了幾句可笑的話,天花板上的燈就掉了下來,接下來,神宮澈就看到這位衣着高貴的母親,臉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轉變成慘白,然後瘋了一樣的捂着臉尖叫,最後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再回過頭,端木忍的臉上浮現出絕望,心如止水、心灰意冷、心死如灰,這些都是神宮澈在看到端木忍那雙清澈的如同水晶的眼睛時,腦海中浮現出來的詞彙,於是,下一刻,他心慌的趕緊抱住了他!
“忍,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神宮澈一隻手輕輕撫摸着端木忍柔軟而細碎的頭髮,一隻手靜靜的感受他身上無處不在的紗布傳來的細微摩擦感。
端木忍微微擡頭,就看到了神宮澈異常俊美的臉,尖削的下巴,大而明亮的眼睛,濃黑的眉,高挺的鼻,還有眉宇之間不知什麼時候,爬上的憂傷。
記憶中的阿澈不是這樣的,他永遠不會讓類似與憂傷、哀愁、難過……的表情停留在臉上,他不高興了就哭,就鬧,就打人,也曾經對這樣的他很無奈,但那些感覺遠遠沒有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張臉時來的難過,不知不覺就伸出了手,撫上他的眉,想要拂去那些不該屬於他的心緒!
窗外的陽光,異常耀眼的普照大地,盛夏的風,帶來的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生命氣息,突然,風大了,擠進微開的窗戶,吹開簡單的窗簾,把端木忍的頭髮從後面全都吹到了前面,遮住了他的眼,也遮住了他眼中神宮澈的臉。
下一秒,一片溫暖柔軟覆上了脣。
端木忍輕輕的抱着神宮澈,小心的迴應,脣齒相依,舌交纏,廝磨的是那些記憶裡再也無可重回的時光。
此吻,無關風與月!
他們看不到,沒能完全合上的門外,歐悅僵硬的站着,耳朵上掛着耳機,襯衣衣襬隨着夏風輕輕擺動,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不管是出自職責,還是人道,醫院堅決不同意端木忍出院,醫生出動,苦口婆心,護士幫忙,眼淚攻勢,甚至還特意派了兩個護士,寸步不離的守在病房外,這可是醫院自建立以來沒有給過任何人的特殊待遇。
神宮澈難得的沒有發火,只是淡淡的一笑,就轉身進了病房,把門關上了。
因爲,還有更糟的事等着他,中午的時候,他發現他所有的信用卡都提不出來錢了,而他打算回到酒店拿留在那裡的現金時,剛到酒店樓下,就看到了那輛他無比熟悉的黑色轎車,而更糟的是,他用公用電話打歐悅的電話,關機,□□澤未知,無法接通。
心情糟糕到極點的回到醫院,被告知端木忍不能出院,然後再聽到一些聽起來確實是關心的理由,他完全已經可以面色不改的給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
只是,關上房門之後,仍是忍不住快速跑到了牀邊,俯身緊緊抱住了疑惑的端木忍!
端木忍回抱神宮澈,像小時候的無數次一樣,撫慰的輕拍他的後背,安靜的一句話不說。
感受到背上實在太過無力的輕拍,神宮澈忽然笑了,像是不高興的撅了撅嘴,快速的脫鞋,然後鑽到牀上,把端木忍圈到了懷中,“睡覺!”
端木忍愣了一下,睜大眼睛,更加疑惑了。
神宮澈霸道的捂上他的眼,聲音中帶了命令的口氣,“睡覺”,然後又湊到他的耳邊,立刻換了一種充滿誘惑的聲音,低聲說,“晚上,帶你去探險!”
端木忍動了動,想說什麼,神宮澈卻把他的臉按到了自己胸前,拉起薄薄的被子,蓋到了彼此的頭上,不由分說的,先睡了過去。
衛蕭毓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下面公路上的車水馬龍,他的辦公室處在鬧市區,因爲他需要爲前來診治的病人提供最明確的地址,和最四通八達的交通路線,但他卻沒有選太高的樓層,因爲對於有些病人來說,長時間待在電梯裡,哪怕只是多一分多一秒,都會加重他們的病情。
也正因爲如此,他能清楚的看見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停在了樓下,然後常靖遠走了出來,他擡起頭招了招手,辦公室的樓層確實不高,以至於衛蕭毓彷彿能看見常靖遠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但他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冰冷着表情,一動不動。
五分鐘後,常靖遠就能站在他的面前,因此,衛蕭毓意識到,他該抓緊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以及該說的話。
衛蕭毓和常靖遠是同學,當年在C大,一個負責學生會,一個負責團委,算得上是並駕齊驅的兩個風雲人物,但儘管如此,兩人卻少有接觸,就連學校的必須學生會和團委共同參與的活動,兩人都是鬼使神差的不是一個突然要送生病的同學去醫院,就是另一個突然有緊急的事要處理,錯過了一次次明裡讚揚,暗裡諷刺的機會。不錯,兩人雖然從未有機會真正交手,但也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對方,年少輕狂的身體裡,有太多的不服氣,那時候,兩人共同的心思就是,有機會一定讓他好看!
然而,命運卻不太急着給他們這個機會,總是讓這兩個人在某一點靠的極近,然後又迅速錯開,就像兩條平行向前的,波峰對波峰,波谷對波谷的曲線,離得最近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對方下巴上不知是沒刮乾淨還是又冒出來的青澀,但下一秒就立刻滑到了最遠的距離。而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三的一次歡送畢業生的化妝舞會,兩人才真正的站到了對方的面前。
已經不記得當時兩人是如何面帶微笑,從容優雅,甚至略帶高貴的說出夾槍帶棒的話,直到把整個舞會會場的溫度降下了好幾十度,所有同學全都嘴角抽搐,面無表情(沒有表情是因爲都帶着面具)的時候,兩人在面具下的英俊的臉,卻越來越溫和,嘴角笑意也越來越濃,確切的說,那些看不見的笑裡,帶着的是欣賞。
聰明人,絕不會浪費時間,更不會爲了年少的義氣浪費時間,衛蕭毓和常靖遠很快成了朋友,那種好的程度,用標準腐女的話說,就是,他們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只是最近才公開啊!
一路走來,已經有十年了,因爲忙碌的工作,他們並沒有像在學校那樣經常聚在一起,可這並沒有絲毫的減退兩人之間的感情,直到三年前,小忍的出現,衛蕭毓都一直告訴自己,靖遠還是當初那個靖遠,然而,三年之後,他卻有了一絲的動搖!
時間,和時間裡包含的一切,改變人,是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