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天一夜了, 端木忍躺在牀上,眼睛睜到最大,不曾合上過, 瞳孔擴大, 目光沒有焦距, 渾身僵硬, 雙拳握的太過用力, 給他輸液扎針,紮上後,藥液還未流進, 血已經倒流,沿着細細的塑膠管爬升, 倒像是迅速流失的生命。
反覆幾次, 無法讓他放鬆, 衛蕭毓再不敢扎針,喂他吃藥, 固體的沒法讓他嚥下,液體的,剛到脣邊就沿嘴角流光,所有人都慌了,衛蕭毓臉色凝重, 神宮澈急的快哭出來, 跪在牀邊, 握着他的手, 不停喚着他的名字, 只有歐悅,靜靜靠在牀邊, 眼中霧氣沉沉,一言不發。
“這樣不行,他會害死自己”,衛蕭毓瞥見窗外天光漸亮,無奈的開口。
三人都是濃重的黑眼圈,互相看了看對方,神宮澈已經有些六神無主了,握着端木忍的手微微發抖,“該怎麼辦?你是醫生,你救救忍啊,你救救他啊!”
大概是跪的太久了,神宮澈想走到衛蕭毓面前,剛一起身,卻又跌到了地上,似乎是恨自己的不爭氣,抱着雙腿,哭了出來——哭的像個孩子。
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般,如此強烈的恨過一個人,她,是忍的母親啊,一個母親……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歐悅終於動了動,走到牀邊,拿起旁邊的藥,問衛蕭毓,“只要吃了這些,就行了嗎?”
衛蕭毓點頭,眼中卻是無能爲力的頹然。
歐悅把藥塞進了自己口中,捏開端木忍的嘴,俯下身,貼上脣。
衛蕭毓驚了一下,但立刻明白了什麼,放鬆的勾了一下脣角,坐到了一旁的沙發上。
然而,喂藥卻並不順利,儘管用了力,啓開了脣,端木忍的牙卻依然緊咬,無論加諸在雙頰上的是多麼大的力量,似乎仍是無法撼動他的堅持——悲傷!
歐悅嘴裡含着藥,不能說話,於是用另一隻手往下掰他的下巴。
怕傷了他,捨不得太過用力,一點一點的扣着,舌尖感覺到些微的縫隙,就立刻探了進去。
然而,藥,還沒送進,就嚐到了血的滋味。
猛地睜大眼,纔看到,近在咫尺的水晶瞳仁裡,有了焦距,但更多的是嘲諷和冷厲。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原來,他就是想讓自己死?
一剎那,歐悅惱了,不顧端木忍咬在他舌頭上的疼,雙手一起用力,硬是把所有的藥送了進去,退出的那一刻,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耳光扇到了他的臉上,“吃了,否則我打破你的頭,讓你變植物人!”
——總之,不讓你死。
如此冰冷的話,出自一向和悅的歐悅之口,就連神宮澈也揚起了頭,驚訝的看過去。
還好,只是短暫的僵持,端木忍吞下了那些藥。
連帶着一起吞下的,還有留在口中,那人的血。
衛蕭毓見他肯吃藥,終於放下了心,拿了鎮靜劑走到牀邊,小心試探,“小忍,睡一會兒,好不好?”
端木忍搖頭,坐了起來,視線在屋內緩慢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仰臉看他,眼角還掛着淚水的神宮澈身上,輕輕笑了一下,下了牀,走到他面前,跪到地毯上,輕柔的把他抱到了懷中,“真的沒感覺了,哭什麼呢?”
這次——是真的沒感覺了。
神宮澈委屈的抱着端木忍,緊咬雙脣,止住了嗚咽,卻止不住淚水橫流。
真的,沒感覺了?
可是,爲什麼,你抱着我,還是會顫抖。
會不會,停留在十六歲以前,你就一直快樂?
那麼,我來爲你扭轉時光。
神宮澈擡起頭,破涕爲笑,抓起端木忍的手放到自己頭上輕拍,“難過的人,是小孩,要哄,要寵!”
撒賴的表情,不知道做的是不是十足,只是突然才驚覺,原來那麼多年,只有他在哄着自己,他在包容着自己。
可是,如今,明明他纔是最難過的那一個,自己卻要他來哄?這,是不是就叫任性?
想爲他永遠停留在十六歲前的快樂,也想還他一生的包容和寵愛,可是,究竟該怎麼辦?
神宮澈又低下了頭,跪直了身子,把端木忍緊緊抱在懷中,學着他曾經的動作,輕輕拍上他的後背。
然而,只是一瞬的停留,端木忍就推開了他,站起來,走到衛蕭毓面前,“毓哥,謝謝你,我真的沒事了,我回去休息就好。”
說完,朝三人擺了擺手,徑直離開。
身後,誰也沒追,或者有人想追,有人攔了下來。
有些路只能自己一個人走,有些傷只能自己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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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水汽氤氳,城市中各色的燈光,在水面鋪陳出波光絢爛。
坐在跨江大橋的橋洞中,竟有身在水中的錯覺,似乎滾滾江水,正從腳面洶涌流過,只是,真的只是錯覺呢,這條江,溫柔如春水,總是默默的流向時間的另一頭。
不知,還要等多久,纔會日出?
端木忍脫掉了腳上的鞋,把牛仔褲挽到了膝蓋以上,坐到橋洞邊沿,一手扶着洞壁,努力往下夠。
可是,仍是夠不到江水。
再怎麼努力,也不行。
“你幹什麼?”一聲急切的喊,歐悅急忙把端木忍往後拉,直到拉到安全地方纔放手。
“我沒想死”,端木忍搖頭,看清了歐悅眼中的怒氣,微笑着解釋。
輕輕皺了一下眉,歐悅取下揹包,拿出一件薄薄的外套,有些粗魯的套到了端木忍身上,然後坐到一旁,默默不言。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裹緊了外套,上面似乎還有那人的味道,端木忍深深呼吸一下。
“我猜,你會來這裡”,雖然生氣,但仍是不忍不理他。
“想再看一次日出”,細碎的髮絲隨着江風輕擺,端木忍微微勾脣。
“要看日出,早上來就好了”,幹什麼在這裡守一夜?
歐悅的聲音有明顯的不悅,端木忍卻聽的笑了,還是坐到了橋洞邊沿,雙手撐在身體兩邊,雙腳緩緩踢動,每一下都踢到了橋身,許久纔出聲,“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歐悅愣了一下,坐到他旁邊,低聲問,“我以爲你會來找我。”
以爲他離開,只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脆弱,以爲他會來找自己,在學生會等了一天,卻原來,他從來沒有想過找他。
端木忍感覺到歐悅話語中些微的失落,淺淺笑了一下,沒能說出心裡的話。
——不敢找你,因爲,怕會哭出來。
“你打算怎麼辦?”見端木忍不回答,歐悅又問。
既然就連母親也出動了,常靖遠也該回來了吧!
端木忍搖了搖頭,然後靠到歐悅肩上,“無論如何,我不想再回去了!”
歐悅點頭,伸臂抱住了他,“我和你一起!”
端木忍抱上歐悅的腰,看着遠處的江水,“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這學期完了,我的學籍會轉走。”
學籍會轉走?
就是,人也會離開?
歐悅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即放鬆,“你不是早知道答案了嗎?”
——悅,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會想念我嗎?
——不會。
——我會去找你,無論你在哪裡。
想起曾經的話,深夜江風中的身體,竟微微覺得暖,第一次,端木忍仰起了臉,主動覆上了歐悅的脣。
脣碰脣,齒碰齒,舌纏舌,不經意間感覺到一道痕,想起是他喂藥時,自己咬的,突然有了惡作劇的想法,朝着同一個地方,咬了一下,然後立刻用舌溫柔撫慰……再咬……再舔……
感受到抱着的那個身體,繃緊了又鬆開,再繃緊再鬆開,端木忍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分開脣,趴在歐悅肩頭,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歐悅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懷中人,懊惱的瞪大眼,任他笑的雙肩不停抖動,竟是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感覺到了歐悅的不高興,端木忍勉強止住笑,直起了身體,但一看到他臉上呆呆的表情,還是沒能忍住,又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笑到後來,直把那人臉上的呆滯笑成了莫名其妙。
“真的很好笑”,歐悅一副好學生的模樣,靠近了端木忍問。
端木忍手指抵上鼻尖,一邊壓抑的笑,一邊點頭。
“真的好笑?”歐悅又靠近了一些,直直的盯着端木忍的水晶瞳仁。
“嗯……”,含糊的回答,看到近在眼前的容顏,忽然就有了一絲感動。
“真的,好笑?”歐悅問出的話,已經有了危險的氣息。
而端木忍卻是沒發覺,像個誠實的乖寶寶,認真的點頭。
下一刻,脣,被狠狠的吻上。
歐悅緊緊抱住脣角仍帶笑意的人,眼中,又是無奈,又是寵溺,還有些微懲罰的興奮,因爲感覺到他有了一絲的呆滯,微微張着嘴,笨笨的任他長驅直入。
端木忍的長睫,眨了又眨,似乎還是無法反應這突如其來,洶涌而又溫柔的吻。
歐悅在心裡輕笑,一隻手固定他的頭,一隻手覆上他的眼。
——真是傻瓜,你這樣看着,我會臉紅。
江面上仍是水霧氤氳,第一縷陽光跳脫水面,逐散陰寒,有些急切的推進,臨到某一處,嘩啦一下炸開成了滿世界的金光燦爛。
等了一夜的日出,終是沒睜眼看。
那是因爲,抱着你,吻着你,閉着眼,也能看到陽光。